希格斯深渊

【喻王喻】群星闪耀时。 [Fin.]

>>>补完了!日后再修……我要困死了。感谢k总赐题目。

>>>所以……致敬。生日快乐。我爱你。







《爱乐》 第XXX期,XXXX年07月10日出版

【专题:群星闪耀时】



作者记:

半年前我去北京开会,和本科的室友以及他带来的另外一个朋友一起吃了顿饭。餐桌上三个人相谈甚欢,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就被忘掉了。等过了几天有人来找我约稿,我才知道被我当成好友同事的那个人是三联爱乐的编辑何先生。

毕竟见过一面,编辑开门见山,请我为7月的王杰希专刊写篇文章。我对三联爱乐这个杂志还是怀着感情的,王杰希一直以来也是我最喜欢的钢琴演奏家,然而我从来不是专业乐评人,也从未写过这种文章,不知道对方想要什么,怕写出来不合要求。踌躇间何编辑像是看出了我的想法,笑了笑说:“你就把你的毕业论文的内容整理出来一部分,应该就足够了。”

我的本科论文确实是关于王杰希前后钢琴演奏风格的演变。可能也是我的室友告诉了何先生这件事情,我才有幸得到三联爱乐的此次邀请。在整理和撰写的时间里,我一开始决定把重点放在王杰希一生和叶修指挥的多次合作上,然而令我自己没有想到的是,在我把自己当年的论文和相关的文献资料重新找出来读的过程中,大约是年岁渐长视角有变,此次重读竟然让我隐约有了新的发现和关注点,也让我对王杰希演奏作品中大胆而富于变化的细节处理和所表达的情感有了更进一步的理解。

寥寥数笔想要写出一个大师一生的光辉未免太鲁莽自负,我只能借几个点几条线勾勒出千万亿星辰中的零星闪烁,尚且为是否误读而惴惴。如有错误,望读者朋友不吝指出。

谨以此文向我最爱的钢琴演奏家以及那群杰出的音乐家们致敬。






【“我想弹弹看。”】


叶修决定和王杰希合作,是在和柏林爱乐的新年音乐会节目单中敲定了一首肖邦钢协的时候。

那一年王杰希十五岁,已经举办过两场个人独奏音乐会,第二场叶修去了。听完巴赫叶修就有点想走,大约是看在林杰的面子上,鬼使神差地又留了下来。之后王杰希弹的是肖邦,安可选了三首柴可夫斯基的《四季》。很少赞许别人的叶修后来在一篇严肃得令人惊讶的文章里这样写:“……即使我没有和他进行任何直接交流,他也难免因为缺乏阅历而显得对曲子的情感不擅把握,然而不得不说演奏依旧可圈可点,年轻的才华蠢蠢欲动得足以让任何普通人羡慕。”

私下里和吴雪峰喝酒,叶修慨叹:“他不适合巴赫,至少现在不适合——我差点都要走了。”

后人对两场钢琴独奏音乐会的评价大多是正向的,然而在当时并非如此。叶修的新年音乐会上肖邦钢协演奏者的提议遇到了反对之声——“王杰希的个人风格太明显了,并且还没有到可以收放自如的阶段,”柏林爱乐的小提琴首席说,“奏鸣曲他是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但是协奏曲里还有指挥和整个乐队,不能配合的话,他会毁了整台音乐会——我建议还是找一个有经验的人。”

他是对的。他们的第一次排练一塌糊涂。休息时候叶修出去抽了根烟,回头看到王杰希抱着谱本站在那里,骨架尚未长开的少年眼神倔强,就那么直直地盯着他,没由来让他想起来之前林杰的话。

“别小看他啊。我和你保证,他要是想做,就一定能做得到。”

叶修咬咬牙,丢下烟,拍拍少年的后背,把换人的念头从脑海中赶了出去。

演出最终大获成功,媒体和著名音乐评论家不吝惜用几乎夸张的溢美之词赞誉不可多得的天才少年。年轻的钢琴演奏者在场下和指挥有了他们的第一张合照。这张合影后来成为后世乐迷们最爱的照片之一,王杰希抿着唇角站得很正很直,叶修高了半头,微微眯了眼睛,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却又带着点对彼此微妙的好奇。即使后来他们合照过无数次,再没有哪一张像最开始的时候那么端正庄严。

“那时候太单纯,”王杰希后来有一次被问起时忍不住大笑,“老叶?……是啊,关系熟了之后私底下确实也很难见他那么人模人样一次。”


王杰希和柏林爱乐的合作虽然非常出名,但是其次数却相当少。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他的最后一场正式的公开演出也是与这支乐团一起。柏林爱乐音乐厅一如往日般光辉堂皇精巧错落,那时站在舞台最前方的指挥已经不是叶修,舞台上的乐手也换了一轮,而那一次完美呈现了拉三的钢琴家,亦已是年近八旬。

“那个年龄还能够将拉赫玛尼诺夫演绎得这么淋漓饱满的,在他之前我只知道霍老一个人,”后来有乐评人私心地这样评论道,“遗憾地说,他之后我也再没有见到过。”

这话或许偏颇且因人而异,但并不是夸张。王杰希一生中拿下了21个格莱美奖,数次斩下年度古典音乐回声奖,他的唱片包括了肖邦、勃拉姆斯、贝多芬、柴可夫斯基等等众多大众喜欢的杰出作曲家的作品,其风格是出了名的变化多样,即使同一个时期同样一首曲子,在不同氛围和环境下,他的表达方法也可以有着精妙的区别。不喜欢的人把这种变化视作某种表现不稳定,讥讽为“在买票之前永远无法确保那会是一场绝对精彩、全无纰漏的演出”“挑战大师风采的传统定义”,而喜欢的人则更愿意相信那是一种不逾矩的随心所欲,是将对乐曲的理解和演绎从谱面抽离,将音乐本身赋予活力与生命力的最佳体现,“能够不受乐队制约,也能最终恰到好处地带领并融合于乐队”。而无论如何,王杰希这种绝无仅有的自我风格一直持续到他生命的尽头。

“你可以很容易地把他和其他演奏者区别出来,即使每次都不同,他也有他自己固定的特点,”一生中合作过无数次的杰出指挥家叶修或许更有资格对此进行更形象的表述,“……坦白说,如果演出的协奏曲演奏者是他,那指挥和乐队绝对要吃苦头。我都得带着乐队重新处理整个乐曲的风格和细节,并且所有人都要在演出中时刻绷紧神经,盯住我的动作,随时准备着接招他不打招呼临时起意的变化——确实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合作伙伴。”

叶修确实是由古至今最优秀的指挥之一,相较而言,也确实如他所说,其他指挥遇到王杰希的时候难免会觉得棘手,特别是在王杰希职业生涯的前期,即使他在叶修的带领下获得了第一次的盛大成功,之后的排练和演出里他自身的问题也几乎立刻就暴露了出来。在一次和莫斯科国立交响乐团合作的时候,王杰希弹着弹着就兀自激动了起来,速度一发不可收拾地向前冲,和整个乐队的节奏脱开了,险些酿成重大的演出事故。那次同台演出的指挥和乐手们在很多年后忆起,依旧难忘最后一个音落下时惊魂甫定的心情。

很难说第一次在叶修指挥下的诸事顺利是因为指挥对整个乐队强大的控制力还是因为王杰希那次确实发了狠,然而不得不承认的是,自莫斯科音乐会之后王杰希不看指挥的毛病就成为标签一般广为人知,以至于即使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习惯、适应了去主动与各种乐队进行配合,第一次见到他的喻文州依旧以此来善意地打趣他:“……其实我觉得你不看指挥时候的演奏更鲜活生动。”

那次见面是在王杰希与香港交响乐团在尖沙咀文化中心的一次公益演出之前,是在敲定了勃拉姆斯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叶修又出人意料地推出了另一部由同时代的当时业内小有名气的作曲家完成的降E大调钢协之后——是在王杰希初读了谱子、抬头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想弹弹看”的时候。

那是他们三个人,或者说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第一次交集。


然而在当时,这次演出并没有掀起多么大的波澜,甚至这部新作品在当时的首演之后,收到更多的是质疑的声音。

即使有著名的指挥家和优秀的天才钢琴师坐镇,观众和乐界也未对那首曲子有更多赞誉。不少当时的音乐演奏家和专业人士对作品本身的隐晦的主旨和不寻常的表达方式表示困惑不解,甚至指出这位之前颇受好评的年轻作曲家“大概还是更适合去写小协”。抱有这样态度的人中包括那时已经颇有地位的作曲家魏琛:“是一次失败的尝试,”他说,“比起他写小提琴协奏曲能达到的程度,他的钢协真是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逸闻里写,喻文州听到这个评论的时候只是笑了一下:“不能改了,就这样吧。”

比起将这句话解读为“演都演了,想改也不能改了”,喻文州无疑更像是那种对自己想做的事情有着笃定信念的人。事实上,在刚刚完成曲子的时候,他曾经将谱子送到了魏琛手上,然而私下里得到的是比后来公开首演时候严厉得多的评价。我们无法知道那时候他们之间进行了怎样的对话,但是很快地,喻文州并未在魏琛和曲子身上耽误更多的时间,转而将谱子寄给了知名指挥家叶修。

“曲子最早其实是在巴黎音乐学院的时候写完的,”喻文州笑,“从弦乐跳出来,想在钢琴里尝试一些新的东西,前前后后改了很久,也确实不能再改了。”

或许那时候只有叶修和王杰希敏锐地感受到了这部作品的魅力和意义。虽然次数不多,但是在演出之后的一些公开场合中,指挥和钢琴家都直接地表达过对这首曲子自己的喜爱之情。在一百多年后,在这首曲子被广为接受的今天,有人玩笑说当时那场音乐会的选曲巧合得如同谶语,勃拉姆斯和喻文州两个不同时代的作曲家的两首协奏曲经历着全然类似的命运——它们在刚刚问世的时候都并不讨喜(勃拉姆斯遭受的批评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之后有十年没有再写类似的大型管弦乐,不得不说相较之下喻文州似乎并未表现出过多的在此评论中的纠结),然而时至今日,两部作品都已经经过了岁月的沉淀,成为了音乐会上常见的保留曲目。

这首降E大调钢琴协奏曲是喻文州一生中创作的三首钢琴协奏曲中的第一首。在此之前,他已经因为三首小提琴奏鸣曲和四首弦乐四重奏而获得了业内的肯定与赞赏。作曲家本人的另一重身份是大提琴演奏家,在弦乐方面的突出成就或许可以归功于他自己一直以来对弦乐的钟爱,事实上,喻文州对诸多种类的乐器都有着浓厚的兴趣和不同程度的接触——这当然是一个作曲家理应具有的素质,然而他对每一样乐器的理解和探索,对乐器之间关系的尝试,或许已经远远超过了很多同时代的其他作曲家达到的程度。

“他兴趣在这里,比起来演奏乐器,”杰出的小提琴家黄少天在一次访谈中这样说,“天赋其实也在这里。”

当学生时代的黄少天已经可以天才一般地在音乐比赛和演出中令人惊叹地完成帕格尼尼的时候,大提琴专业的喻文州更擅长的却是在钢琴上给各种曲调编配和弦和声、演绎简单变奏,甚至自己写出弦乐二重奏三重奏——然后和黄少天以及他们的其他朋友一起,在校园草坪上将乐段随意地呈现出来。“那时候学校里挺多同学时不时会在校园里露天演出的,”黄少天回忆道,“后来小卢他们几个也加入,队长就耍赖只写曲子不怎么上阵演奏了,不过我们的草坪音乐会每个月也固定下来——不知道还有没有人留着我们当年的视频啊?”

他们几个固定的演出确实给当时不少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连外校的同学都闻名跑来一睹风采。喻文州后来的第一部弦乐四重奏就是在一些当初草坪演奏作品的动机的基础上打磨而成,而他第一张弦乐四重奏组曲的唱片的演奏者,也正是当初年少时光里一起在音乐学院的几个同伴、后来在音乐史上留下名字的提琴演奏家们:黄少天,卢瀚文,李远,郑轩。

“学琴那会儿啊,虽然说是玩,但是其实在队长面前拉大提,压力还是蛮大,”谈及当年大提琴演奏家郑轩有点不好意思,“……低音很重要啊。队长写曲子变奏很灵活的,我知道它应该做到什么程度,所以就算只是自娱自乐,也得做到那个程度才好吧。”



【安可曲与“人海”】


纵然那部降E大调钢协的首演在当时反响平平,它却也在当下就完成了它另一重意义上的历史使命——开启了叶修、王杰希、喻文州三个人之后几十年的情谊。

很难界定他们的关系有多么密切。指挥、钢琴家和作曲家的职业性质决定了他们必然会和各种乐队以及音乐家们合作,事实上他们之后也并没有很多机会真正长期地聚在一起。在那次公益演出之后叶修接受了芝加哥交响乐团的邀请,五年之后才卸任重返北京,王杰希与环球唱片公司旗下DG签订唱片合约,第一次举办了全国范围内的巡回独奏音乐会,而喻文州则完成了他的第一首小提琴协奏曲,并且于次年四月由著名小提琴演奏家黄少天和国家交响乐团在国家大剧院举行首演。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个时间点上,王杰希的巡演也到了最后一站北京,于那个四月的末尾同样来到了国家大剧院的舞台上。

我们很难考证他们有没有去看对方的演出,但是至少在那之后他们曾经聚在一起。王杰希演出结束的第二天,黄少天在自己的社交网站主页上发了一张他与喻文州王杰希三个人在餐厅的合影,配文是一句热烈的“安可真是终极奥义!”——身为科幻迷的小提琴家参与的那场演出里,国家交响乐团带来的安可是之前一部火热的科幻电影的主题曲,壮丽饱满,气势恢宏,将现场气氛推到高潮,即使不是solo,即使已经演出结束,黄少天也毫不掩饰地表达出了他极大的热情。

然而事实上,这句话还可以有另一种解读。

那次王杰希的专场安可选取了李斯特的钟、肖邦的升c小调圆舞曲和一首全新的小夜曲,在整场演出、甚至是整个巡演的最后,点缀了一个精巧雅致的收尾。王杰希安可自己即兴创作的乐段并非第一次,然而当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演奏家的又一次即兴发挥和尝试的时候,在一个自媒体采访中他却笑了笑:“当然不是。其实这里有个故事……喻文州给我看这段谱子的时候讲给我的,他说他之前夜里散步,结果走神走得太厉害一不小心掉进了荷塘里,在水里挣扎的时候看到出水的荷花和天上的月亮,不知道为什么瞬间加深了他对莫奈和德彪西的理解,爬上岸之后立刻写了这么一段印象主义风格的Nocturne。这个音乐和故事我都很喜欢,所以借花献佛,就拿来送给大家听。”

“啊,是这样吗?”当时坐在对面的记者顿了顿,轻轻敲了敲笔,“……可是喻文州之前也讲了个同样的故事给我们,只是他的故事里,那个掉到水里然后灵感突现写了首小曲子的人是你啊?”

王杰希怔了一下,然后相当愉快地笑了起来。


即使现在大家普遍选择将那首小夜曲放在了王杰希名下,然而它实际上到底是谁的创作已经不得而知了,不过至少可以看出,在第一次合作之后,他们两个人确实有了一些舞台和聚光灯之外的交往——甚至可能比人们想象的更多。那时候喻文州受聘为香港弦乐团的驻团作曲家,也接到一些室内乐团或其他组织的委托创作邀请,写出了一系列小提琴独奏和弦乐无伴奏组曲,也是这个时候,他开始了对钢琴与提琴二重奏的创作,那首最受大众喜爱的钢琴与大提琴双协奏曲“人海”也正是诞生于这个时期。作为受邀为电影《云山》创作的主题音乐,“人海”的官方版本由著名大提琴演奏家吴羽策和钢琴演奏家楚云秀两位颜艺双馨的艺术家和国家交响乐团录制,在乐队的陪伴下,提琴的温柔与钢琴的清丽交织在一起,给曲子本身描述的相遇别离赋予了清浅愁绪之外的希冀与洒脱,中间的对奏乐段更是成为经典。这首曲子获得了当年最佳电影音乐的提名,虽然抱憾未能最终斩获奖项,却也因其影响力和听众给予的极高评价而充分展现出了音乐本源的意义。

“可能美好的地方在于生活本身,有时候相遇真的可以让生命变得辽阔,”喻文州自己觉得是被过誉了,被问及创作灵感时似有所思,旋而露出微笑,“……我觉得电影和这首曲子,大概都是想传达这个意思吧。”

“有特别的故事在里面愿意分享吗?”

“……这个取决于听众自己吧?”喻文州笑着摇摇头,“写的人,演奏的人,听的人,每个人都会给出属于自己的故事和意义。”

即使作曲家本人以这种方式回避了问题,但是“人海”的受欢迎程度无疑证明了确实每个人都在其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共鸣。如果在youtube上搜索,我们就能看到“人海”的经典对奏段落被无数的专业或业余演奏者们演奏过,更有很多使用其他乐器的改编创作版本。而在众多的youtube上传视频中,我们还可以翻找到一个在嘈杂纷乱的环境里拍摄得既不完整也不清晰的大提琴和钢琴对奏片段,而其中的演奏者,赫然正是王杰希和喻文州本人。

事实上那是在一次大型晚会前最后一次彩排的休息时间里发生的事情。王杰希受邀在晚会带来一曲独奏,而我们无法考据原因地,没有演出任务的喻文州也出现在彩排现场,同许久未见的挚友黄少天与郑轩打了个照面。起初是喻文州在钢琴前和郑轩玩笑地玩起来了爵士风格的旋律,两人随意地演奏同时轻松地聊天,还和原本在舞台另一侧一边和王杰希说话、一边趁机用台上的架子鼓为他们胡乱伴奏的黄少天点头示意,然而之后,王杰希过来接下了钢琴,而郑轩则把自己的大提递给了曾经的队长。乐器在手的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仿佛演练过一般地,将“人海”原始的乐段和两段变奏以变奏曲的形式完整地呈现了出来。

——那是在我们能找到的录音系统中,两位艺术家的第一次共同演奏。也在同一年,叶修从芝加哥交响乐团卸任,重新回到了国内,并且从喻文州手中拿过了他刚刚完成的F大调交响曲。



【“月光专辑”与“松雪草”】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王杰希都是唯一一个公开演奏过喻文州全部三首钢协的钢琴演奏家,这个记录保持了半个多世纪,直到后来被波兰裔德国籍钢琴演奏家菲恩·潘德列茨基打破(菲恩·潘德列茨基为二十世纪波兰作曲家、指挥家克里斯托弗·潘德列茨基的后代)。当然在那个时候喻文州的钢协并没有被广泛认可自然是造成这个现象的主要原因之一,即使在当时他的三部作品都由叶修和王杰希首演并推向观众,它们也依旧是在作曲家离世几十年之后才获得了应有的地位和评价,而另一个原因,或许应该选择相信潘德列茨基在演奏完第三钢协之后的采访里开的玩笑:“……太难了,我觉得这是写给魔鬼来演奏的曲子,如果不是王(杰希)之前演奏过,乍一拿着谱子我真的会怀疑这是不是根本就不可能被弹奏出来。”

当然这两个原因或许在一定程度上是一致的。无可否认,喻文州的三部钢琴协奏曲都有很大的难度,这种“不明所以地在协奏曲里追求技巧上的难度”即使在现在也仍旧要承受部分批评家的意见,同时也成为了后人评价王杰希“难免过于喜爱和追求技巧华丽的作品”的一个证据。王杰希后来与伦敦爱乐一起专门为这三首钢协灌制了一个2CD专辑,在他众多的唱片中并非摘得当年大奖或者格外受大众欢迎的知名作品,却得到不少同行演奏家的欣赏,楚云秀在当时更是直接评价为“目前老王的所有专辑中最喜欢的一张——好羡慕可以享受被赠送特权的人啊”。

我们可以从当时《Music Lover》上的一篇文章中了解楚云秀这后半句话的意指。在收到王杰希寄来的快递之前,喻文州对此还毫无所知,在收到这份礼物的三个月之后,这张专辑正式发行。如果不计入演奏家本人在封面写的那句“Happy Birthday”的话,这份提前奉上的特殊待遇没有让喻文州收到的唱片和最终面世版本有任何特别的不同——“他连个名都没签,”据说后来喻文州这样玩笑,“……过几年我拿出去卖钱都没人信啊。”

喻文州当然不可能真的把它拿去卖钱。王杰希一向没有送自己的唱片给人做礼物的习惯,只有对喻文州,他送了一次半。之所以说是一次半,是因为后来那半次的礼物并不是一张发行的专辑,而更像是纯粹以朋友的身份为对方专门刻录的一张CD,绝无仅有,弥足珍贵。王杰希选取了贝多芬的Op.27, No.2和喻文州的Op.11两首月光奏鸣曲,还有德彪西《贝加摩组曲》的第三首,在相识多年的挚友生日的时候将这张专门录制的CD递送到对方手中。而这一次,那上面连个“生日快乐”的字样都没有。

“非常荣幸,简直受宠若惊,”然而喻文州这样说,“虽然说实话,比起来这张CD里……我更喜欢他之前当场给我弹奏的。”

“哦?他之前私下为您演奏您的那首月光吗?”

“不,德彪西的那首,”喻文州的神情很温柔,“……非常动人。”

后人在谈论这段逸事的时候往往认为这正充分体现了王杰希的个人风格。比起用语言赋予的价值,他似乎更相信作品和演奏本身的意义,这似乎也在他对除了演奏之外的公众活动参与度较低的事实中得到佐证。相对于音乐会上的收放自如,王杰希面对综艺节目的邀请总显得迟疑和为难,纵然镜头前他的表现通常并无什么大的不妥,也总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在这样的氛围里永远无法如鱼得水的无奈。在后期创建格拉瑞音乐学院之前,王杰希几乎很少参加超过40分钟的访谈节目,也很难找到他留存下来的大段手写文字的信件或者笔记。他的痕迹更多地存在于CD、录音和曲谱中,存在于格拉瑞音乐学院光辉的校史和师生心间,也存在于漫长而短暂的人类音乐史上。


——当然,或许当时的另一位大师的评价更接近真实:“……天才就算是懒也很容易得到原谅和升华啊。”

叶修说这句话是在某一年格莱美的时候。王杰希凭借一张肖斯塔科维奇钢琴独奏作品专辑再次荣获最佳古典唱片,然而他本人却未临现场,带着歉意地给出理由在准备之后在日本的演出脱不开身——当然,叶修那时也不在现场,他正在某餐厅和著名小提琴演奏家苏沐橙吃饭,听对方八卦“月光专辑背后的故事”,顺便漫不经心地看餐厅里屏幕上播放的颁奖典礼。据说叶修听完故事看完典礼之后笑了一声若有所思,旋即对苏沐橙断言:“……等着看吧,搞不好这次有文州的新曲子。”

“……你又知道了。”

“那是,我还知道他俩现在都在京都呢。”

但是他只说中了一半。

京都音乐会上王杰希带来了肖邦、德彪西和普罗科菲耶夫,以及一首全新的D大调钢琴奏鸣曲。在全场雷动的掌声里,演奏家从钢琴前起身致敬,然后讲了几句话,将喻文州请上台来。

按叶修的说法,这一切都很正常。演奏家向观众简单介绍了新的奏鸣曲的作曲家,彼此表达敬意并一起向观众表示感谢,然后整场音乐会就可以进入到安可环节。然而王杰希却在此时笑了笑:“我想大家都知道喻先生除了是作曲家之外,还是是优秀的大提琴演奏家,但是今天,我们就给大家带来一点别的东西,来做我们音乐会的结尾吧。”

他转身向喻文州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后者似乎是有点讶然,很快转为略微无奈却依旧大方的笑意,那句“献丑了”就被淹没在了场下热烈的轰动里。他们并肩坐到了钢琴前,全场安静下来的时候喻文州又转向观众席:“有点难为人了……我要是弹砸了,拜托大家就当没听出来吧?”

场下哄笑起来,掌声再次响起。

那次他们安可了舒伯特的《军队进行曲》和一首喻文州自己写的四手联弹(也就是后来被人们所熟知的“松雪草”),作为结束,最后一首则是《拉德斯基进行曲》。这是我们能够找到的他们两个在“人海”之后第二次合奏的记录,是他们第一次同台演出,也是喻文州唯一一次在公众场合的钢琴演奏。


事实上,不仅仅叶修没有预测到那场音乐会的安可是这样的形式,事后连喻文州自己都坦承“是有点没准备的”。

“……他之前是有说过,但是我以为那只是玩笑,”被问到这件事情喻文州无奈地摇摇头笑了,神情却并不是局促的,“之前叶修开玩笑地写了一首钢琴和小提琴对奏的曲子,还和少天录了一段音轨寄给我,老王听完确实和我说了一句,下一次音乐会和他一起安可吧——但是我以为至少应该是让我拿提琴上安可?我这种钢琴水平,还是不太对得起观众吧。”

“好玩嘛,”王杰希这么回应,“虽然是古典乐,但是也应该是以所有人一起玩得开心为宗旨。”

从后来的反响来看,那场音乐会确实为人所乐道。这或许是由于人类本身长久以来的对于不常见到的活动的好奇和热衷,不过至少“松雪草”在那之后就成为了最受欢迎的四手联弹曲目之一。两年之后,在王杰希的洛杉矶音乐会上,两个人再次共同安可了两首曲子,只不过那一次,喻文州是以大提琴伴奏的身份出现在台上的,而他们合作的曲目,则是由王杰希改编成钢琴作品的瓦格纳的歌剧选段。

站在当下的时间点遥望当时的情景,我们有理由相信那些作品的改编是他们两个人共同合作的成果,或者至少那个过程有喻文州参与其中。我们甚至可以猜测,也许叶修也曾经贡献了意见,因为在那两年里王杰希和他完成了数场音乐会的合作,以及若干钢琴协奏曲专辑的录制——那几乎是叶修和王杰希之间合作最频繁的一个时期,喻文州之前提到的那首叶修开玩笑写就的钢琴和小提琴对奏的曲子也在这段时间里被叶修自己题注了“For J. Wang & W. Yu”并且整理发表出来。同样地,喻文州一生中最著名的降B大调第三交响曲“悲剧的诞生”也是在此期间问世,在首演时就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成功,得到了来自各方一致的高度评价,并且在之后由叶修带领柏林爱乐完成了一场堪称完美的演出,在一百多年之后的今日依旧是当之无愧的经典录音。时至今日我们不得不慨叹并致敬这种奇妙而伟大的关系,在广袤的历史的星空中,这三位杰出的音乐家一边各自静默地闪耀着,一边又始终以一个稳定三角形的形态连接着彼此,而当他们一同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几乎可与日争辉的光芒时,我们所能看到的,或许早就不仅仅是音乐、光明、本真、和生命。



【最后的敬意】


其实所谓特权或许也并不真的是毫无缘由的特权。

喻文州的第五号d小调钢琴奏鸣曲写于他的第一首钢协之前,是一首短小的、删去了小步舞曲乐章的曲子,剩余三个乐章内的结构也非常精简,更像是一首奏鸣曲式的精致小品。论知名度和成就,它似乎无法和三首钢协或者那些流传甚广的作品相提并论,其最著名的段落大约也只能算是第二乐章慢板的一系列精彩的变奏,然而让人不得不注意的是,曲子的原谱在第一页角落里有一行小小的“For J.W.”字样。

我们无法找到任何证据或者资料显示喻文州曾经承认或者表达过这首曲子是献给王杰希的。确实,这首曲子的创作时间早于两个人相识,却也并没有早到以至于喻文州不可能知道对方,然而王杰希的所有演出和唱片中,也从未有过这首曲子的痕迹。或许它确实和王杰希没什么关系,也或许那真的是喻文州在看了王杰希的若干演出之后创作出的一首致敬向的小曲子,又或许虽然没有进行公共演出,私下的场合里王杰希已经得知并且弹奏过了这首曲子——更或许,在所有的猜测中最有可能的,正是我们永远不可能得到真相这个事实。

然而有另外一个事实是我们可以知道的。

在收到第一张专辑礼物之后,喻文州向对方还礼以一首新作的钢琴与大提琴奏鸣曲,在封面明确写出“For J. Wang”。整首奏鸣曲轻快精巧,温柔而富于变化,据说在叶修举办的一个私人聚会上两个当事人将这首作品演奏出来,被黄少天评价为“默契得令人发指”,然而因为没有当时的音频和视频流出,我们遗憾无缘欣赏,而等他们两人在公众面前合奏这首曲子,则已经是十几年之后的事情了。

“我会觉得最幸福的时刻,好像不是在首演成功的时候,而是在自己的作品前写‘For’的时候,”喻文州曾经在一次采访中笑着说,“这样看的话,本质上来说作者都是在追求自我满足啊。”

虽然这么说,但是喻文州真正写了致敬对象的作品却也只有寥寥三首。除了我们提到的这两首钢琴曲之外,还有一首则是他早些年时候写出来送给挚友黄少天的小提琴独奏曲。据说后来有一次喻文州在莱比锡,某个下午闲逛的时候偶遇一个音乐学院的学生在街头拉帕格尼尼。一曲终了,对方为琴弓又擦了一点松香,一边向驻足围观的几个路人介绍“接下来带给大家一首当代小提琴作品,不太出名,但是我一直很喜欢”,然后把琴继续架在肩头,琴弓轻轻地压在了弦上。

流淌出来的就是喻文州送给黄少天的那首独奏曲。作曲家本人如同一般的路人一样安静地驻足听完,给对方鼓掌,继而迎着专属于年轻人的那种无所畏惧的飞扬神采,一句话都没说地把随身带的所有零钱都丢进了对方地上摊开的琴盒。

事后喻文州和黄少天玩笑:“确实比少天拉得好。嗯……对,我就是推测了一下少天十几岁时候的水平拉那首曲子的效果来对比的。”

“开什么玩笑?你也不用为了给由于一时冲动导致后来没钱回宾馆这种事情找借口嘛!”对方叫起来。

——这个故事的真伪已经很难考据了,据说是格拉瑞音乐学院一位教授在课堂上风趣讲起的,而类似这样的从格拉瑞音乐学院流传出去的逸闻还有很多很多,比如叶修有一次来做讲座的时候跑错了教室却讲了半个小时都没有人打断,比如黄少天平时喜欢把曲子哼唱出来,又比如喻文州和王杰希的家似乎离得很近,前者在学院做讲师的时候后者总是喜欢等他下课然后和学生一起吃晚饭。王杰希晚年选择创办格拉瑞音乐学院,在音乐教育和人才培养上投入了相当大的精力,也因为他自身的成就和名望得以招揽到很多当时著名的音乐家加入,比如喻文州、苏沐橙、周泽楷、林敬言、唐柔、卢瀚文等等,他们都或长或短地在格拉瑞音乐学院任职过,其中王杰希自己的学生、优秀钢琴演奏家高英杰更是终其一生为音乐学院做出了卓越贡献,而更有无数音乐家曾经来举办讲座、演出、交流,学院在社会上取得了诸多认可和支持,也培养出了一批又一批活跃在各个领域内的优秀音乐人。一百多年以来,格拉瑞音乐学院不断向前发展,到如今已经成为了一个高度国际化的院校,来自世界各地的老师和学生一代代地更替,课程一次次更新增多,学校年复一年间也有了更多更好的教学场所、练习室和更先进的配套设备,更有越来越多的熠熠夺目的名字也被镌刻在格拉瑞音乐学院的校史上。在这些永恒的更新换代中唯一不变的,是他们每一个人身上那种属于格拉瑞音乐人的精于专业、恪守品格的精神,它们忠诚地由他们每个人一代代传承下去,而且也必然会在未来,继续在人类社会中闪烁着恒久的光芒。

——我们无从知道那是不是王杰希所期待的,但是至少我们可以知道,这正是我们所有人需要感激和致敬的。


王杰希和喻文州合奏那首大提琴和钢琴奏鸣曲,是在格拉瑞音乐学院建校五周年校庆的户外音乐会上。那是他们两个最后一次在公众场合合奏,也是喻文州最后一次公开演出。在那之后不久,作曲家就因疾病而不得不离开了这个舞台,而他在生命最后一年创作出的第五交响曲“神话”,则是一部充满了想象力与开阔场景的不断变调的作品。在这部作品中,作曲家大胆引入了诸多具有民族风情的色彩乐器,又将和西方音乐全然不同的音阶关系巧妙地嵌接在其中,使得整部作品给人一种无从掌控却充满致命吸引力的新鲜感和危险感。遗憾的是,喻文州本人并未能等到首演便已离世,而替他去第五交响曲首演现场的人,也正是王杰希。

“他大概会希望我第一时间听到这首曲子,”王杰希这样说,“比起来别的事情,他可能会觉得这个优先级更高一点。”

别的事情是什么已经无需问及。在喻文州的送别仪式上,王杰希再次弹奏了前者生前非常喜欢的德彪西的月光,温柔得几乎让在场所有人都落下泪来。遵从喻文州的遗愿,他名下的全部资产捐入了格拉瑞音乐学院,而王杰希后来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两位音乐家都终生未婚,没有子嗣,甚至都特意嘱托不设墓地,仿佛是将一生的荣耀都完整地交付与音乐,也交付与了彼此这一生珍贵无双的情谊。

按照高英杰的说法,他的老师最后的时光非常安详。“他甚至还开起了玩笑,说不相信故事里贝多芬临死前那么充满戏剧性的场景。”钢琴家一生中从指尖流淌出的所有丰沛情感最终归于海洋深处,像是某种仪式一般,给所有完成与未完成的故事都画上了一个饱满的终止符。

“用什么句子来形容这种……”高英杰似乎无法措辞,“我不知道,但是……无论什么时候,我总能够从他的音乐里听到某种一往无前。嗯,包括最后那首月光。”


作为后人,我们或许完全可以简单地以成就来衡量和评价这样的人生,然而在他们的作品和成就背后,似乎永远都有着更让人动容的东西在感染着我们。在格拉瑞音乐学院图书馆,我们可以看到喻文州当年作品的原稿,看到叶修总谱上些微的勾画,看到王杰希全套所有专辑,包括送给喻文州做生日礼物的那三张CD,也可以看到馆藏着某些珍贵的、未曾对外公开过的作品录音。他们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痕迹是那么鲜明却宁静,以至于我们所有的揣测似乎都容易失于唐突,需要格外小心翼翼地避免惊扰,而在这样的窥探之后,我尚且不知道我能留给这个世界的是什么,却更加清晰地知道他们为我留下了什么。

格拉瑞音乐学院的北园里有一尊雕像。我想,在等下搁笔的时候,我应该带一束花去园子里走一走,向他和他们所有人,献上一份来自一个多世纪之后的诚挚敬意。





+Fin.+



*克里斯托弗·潘德列茨基的后代那个我是瞎说的,不存在,不用去查(x


评论(154)
热度(894)
  1. 共5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