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格斯深渊

【喻王】此心安处。[FOR 万象须臾 SIDE A NO.4]

>>>寒夕夕说可以发,我就来混更w写得并不好,所以万分感谢。







【喻王】此心安处。[FOR 万象须臾 SIDE A NO.4]

——一颗心的奇幻漂流之旅。



0.


喻文州收拾了地上的东西,零散的琴谱聚拢齐,松香扣在专属的格子里,把小提琴端正地放在琴盒合适的位置扣上盖子,然后摸了摸旁边乖乖坐着的灰白色大狗的脑袋:“丹,我要走啦。”

他蹲在地上亲昵地和大狗蹭了一会儿,旁边角落里的另外一个年轻人才从原本半躺着的姿势里坐了起来:“明天吗?”

“今天夜里的火车,”喻文州回答,“很幸运,我买到了最后一张票。”

“钱够了?”

“差不多,卖了些东西,之前还有点积蓄,教授又给我发了一笔钱,说是战前没有来得将发的助理费用……其实哪有那回事。”

“……我这里也有一些钱,如果你需要的话……”被叫做丹的青年开始窸窸窣窣地摸口袋。

喻文州笑了:“不必了,谢谢,我会在路上弄到后续的费用。”

“我不明白,”年轻人皱眉,“你刚刚千辛万苦地回到哥本哈根,而且教授也已经表示了希望你继续留在学校做泛函微分方程……为什么一定要急着走?”

“战争终于结束了,”喻文州站起来,“我险些以为自己等不到这一天,但是现在既然……对于我来说,数学可以之后再继续,但是有些东西不行。”

他站在人迹寥寥的街头,转过脸来看着自己的朋友:“……丹,我有急着想找、非常想见的人。”

“比你的学术理想更重要?”

“更重要。”

“在莱比锡?”

“……之前在莱比锡。”

“现在呢?”

“……我不知道,”喻文州微微摇了摇头,一边又拍了拍大狗的脑袋,“乖,坐下,卡尔……我不知道,我们已经失去联络六年了。”



1.


他沿着小路一路向东走。

喻文州在莱比锡只逗留了两天便继续上了路,离开大学校园之后短暂地搭了一段出城的车,在到达下一个小镇前跳了下来。他背着一个并不太大的双肩包,右手提着自己的小提琴盒,在飞鸟拍过头顶的厚重振翅声中向周围支离破碎的繁茂看了看,然后沿着延伸向远方的道路继续向前走。

初春季节的空气有着湿润微冷的味道,被损毁的道路上坑洼的凹陷已经被人用大小的石头垫起来,两侧的植被新旧交叠,只残余半截根茎的粗大树木沉默地静立,黑色的边缘已经生出了新芽,绿意在风中纤细颤抖地瑟缩着,和荒草一起在木化石般的低伏躯干周围亲热地簇拥在一起,切割出微妙的断层与碰撞的交替感来,荒冷却依旧新生。

——一如他之前能预料到的,莱比锡大学里已经没有什么他熟悉的人了,但是喻文州却在物理所的收发室那里拿到了王杰希在五年前写给他的信,落款的日期是1940年4月,里面的纸张和钢笔的墨色已经显出来陈旧的痕迹,略微潦草的字体却一如既往带着骨骼。彼时丹麦刚刚沦陷,他的恋人即将离开莱比锡,字里行间难得一见地热烈直白而坦率,担忧与无奈的情绪跨越将近两千天的时间距离,变成迟来的柔软与时至今日仍旧天各一方的苦涩,铺天盖地地展开在他面前。

……

“……我未曾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如果可以再来一次,我不会选择和你到不同的学校去,至少不会选择在不同的国家,徒劳地感受此刻这般无力的煎熬……”

“……我多么希望此刻你并不在哥本哈根,或者至少在一个安全的、不受战火侵扰的地方,然而事实上,此刻的欧洲已经没有一寸安宁之地……三日之后,我也将要离开莱比锡,离开德国……”

“……如果这封信可以抵达你的手中,或者即使它不能送达,我都希望你是健康的、平安的,一直到我们能够再次相见的时候……”

……

……我们会相见的。喻文州将最后这封信和之前他们往来的通信一起捆成一摞,在稍事休息之后把水壶重新塞回包中,站了起来。


日光斜过正午,喻文州终于遇到了一个人。

如果可以称得上曾经是一个村子的话,那么他面前的这一小片房屋中间,只有最远处的一座还显出来了一点人间烟火的气息。喻文州走过几个门窗蒙尘、杂草碎石铺叠的院落,在村落最边缘的那座周围打理整齐、侧面空地上有片被开辟的小块田地、花圃里不知名的植物正在抽新芽的小屋前,和正坐在地上修理篱笆的褐色短发青年打了个照面。

对方没有放下手里的钳子,只是点头算是致意,因为手上在用力的缘故,连招呼里都显得有些咬牙切齿。喻文州过去帮忙扶着篱笆,等对方把一个弯曲变形的铁钉从木头里拔出来,然后终于可以好好说话:“……呼,谢谢……路过吗?还是迷路了?……这边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是我打扰了,”喻文州用目光温和地扫过村落里其他的房子,“现在只有你住在这里了吗?……我很抱歉。”

“哦,别误会,”年轻人抬头笑了起来,额角有晶亮的汗水,“这边不是重灾区,他们确实在附近丢过几颗炸弹,但是威力都不大,毁了一些田地,别的还好——大家只不过是后来都搬去了镇子上,”他意向性地指了指路的方向,“并不远,走路的话大约半个小时脚程……比起这边,镇子里更方便些,不是吗?”

“你没有跟着一起搬走?”喻文州问他。

年轻人的表情很轻快:“没有,我在等人,”他手撑着地面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我的双胞胎弟弟七年前离开这里,我担心他有一天想回家的时候,回到这里却找不到我们。”

喻文州的视线压低了一些:“……原来如此。希望你们能够相遇。”

“但愿吧,”对方笑了笑,一边跳出篱笆来,向喻文州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你呢?来这边干什么?……虽然没什么好东西款待,但是要不要进去我家喝杯茶?……哦,你赶路吗?”

喻文州顿了顿:“和你差不多,只不过我是在找人……之前这里来过亚洲人吗?”

“这样,”年轻人了解地点了点头,回答他,“很少,但是有,并且其中有的人确实让人印象深刻……我记得几年前镇子里被炸坏了的水坝就是一个年轻的亚洲人帮忙修好的,还掀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

喻文州挑眉:“……很棒的工程师啊。”

“应该是吧,我并没有亲眼见到,”他坦荡而明亮地看过来,“……你要找的是一个亚洲人吗?那可以去小镇上问问看,至少关于这个工程师的事情,那里一定有人知道得更清楚。”



2.


“和你差不多的亚洲人?”酒馆老板笑了,“那可不止一两个,还有别的特点吗?比如脸上有疤,讲话带口音,或者能喝酒也行。”

“那倒并没有,”喻文州也笑了笑,“就……两个眼睛不一样大?这边这个大得挺明显的……至少一看就应该能注意到。”

他在小镇的酒馆里点了一杯自酿甜酒,坐在高脚凳上和对方比比划划。这里离之前的村庄距离确实不远,并不宽敞的街道和房屋随着山势坡度绵延起伏,新新旧旧的装饰和种类不一的植物布满外墙角落、台阶与门窗,灰色坡屋顶一个个连成伸向远方的温柔线条,而在一些边边角角堆积着碎石与灰烬的地方,还有残留有尚未清理干净的玻璃和砖瓦片,在阳光下依然能够时不时地闪烁出一点过往的痕迹。

“……啊,说到这个,”一旁桌子上的一个中年男人接过了话头,“我记得好几年前倒是有一个,眼睛不一样大的亚洲人……和你差不多年龄。”

“是,和我差不多大,”喻文州看过去,“他来过这里?”

“除非你告诉我眼睛不一样大的亚洲人很多,”酒馆老板回答,“不过那也确实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在镇子上住得久的人应该都记得他。”

喻文州晃了晃杯子,等对方说下去。

“你要来这里找他的话,可是有点晚,他在我们这里只不过待了几个月,很快就离开继续向东边去了……哦,还要一杯?我也喜欢这个,”酒馆老板给一旁刚才插了话的男人续了一杯,转头来继续和喻文州絮叨,“……那时候镇子上修补水坝,他真是帮了不小的忙。”

“之前留下的图纸不完整,水坝的原设计者一直没有回来,又找不到新的工程师,大家都有点发愁,结果他拿走残图研究了几个晚上,竟然把设计图补完了,”旁边的男人也转向喻文州,“……我还记得他的名字,当时大家都叫他‘Wong’。”

“啊,对,Wong,”老板点点头,“他是你要找的人吗?”


他们沿着河流向上游走,目之所及是层次的、尚未从冬季苏醒的绿意,连带着不经雕琢的慵懒与随心所欲。之前酒馆里旁桌的男人自告奋勇陪着来客去水坝看一看,即使喻文州几次表示不必麻烦,对方依然显出来了在异国他乡可遇不可求的热情:“……哦,不必客气,我很喜欢Wong,可惜他几年前就离开这里了,不知道还好不好。”

“水位并不高,”喻文州看着平静的河面沉默了一会儿,“……会涨水吗?”

“会,一年四季都会有雨,”对方回答,“……所以他当初告诉我自己并不是专门学这个的工程师的时候,我还很担心建成会不会出问题。”

喻文州笑了笑:“……他确实不是。”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来更早的时候他们在北平的家中,王杰希一边拿着一张复杂的机械构造图研究,一边漫不经心地伸手摸喻文州放在桌子上刚刚沏好的茶。记忆中北方干冷的冬季让温情的闪念变成干枯脆裂质感的薄片,再用此刻此地硝烟过后的宁静慢吞吞地泡开,将过往和思念一起丝丝缕缕地、重新熨帖地唤醒。

这是他在时隔六年之后第一次知道王杰希的消息——如果那个人确实是王杰希的话。

“……什么?”喻文州问对方,“抱歉。”

“即使是在他拿出最终的图来的时候,还是有些人一直有意见,”他们路过小镇河边的教堂,在唱诗班的歌声里停下了脚步,“你知道……在这里,亚洲人并不被优待。”

“我理解,”喻文州简短地回答,然后微微笑了一下,“……这个说法足够委婉了。”

“我想你也同样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对方看着他,“离开原来所在的地方,经历战争,在异国他乡流离失所……你们原来就是朋友吧?”

是,同时并不止是。喻文州想。“……认识了很多年。”

他在离开哥本哈根的时候同样给王杰希写了信,但是他一样不知道对方是否收到。硝烟与战火让原本的秩序变成一纸空谈,所有的不可能都有了解释的理由,而人与人的关系被无限拉远,却也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空无所托的贴近与共情。

“我后来把复原的设计图拿给我妹妹看,她说看起来和原来确实差不多,”男人点了点头,“如果Wong不是工程师,那确实很了不起。”

“原来她懂这个?了不起的女人。”

“并不是,”男人摇头,“她的丈夫是水坝的最初设计者,”他在喻文州的视线里顿了顿,又补充道,“……是的,后来他参了军。”

喻文州看着他:“我很抱歉。”

“所有的普通人在这种时候都是一样的,”对方的表情却很坦然,“祝你能够找到他。”



3.


在离开德国之后,喻文州度过了一段漫长而毫无线索的时光。

有时候他在仿佛无尽的平原道路上搭过路人的车,一路颠簸晃晃悠悠地去下一个村庄或者城市,也有时候,他遇到共同方向的步行者,搭伴从维斯瓦河的西岸绕到东岸,或者从上午的阳光度到傍晚的别离。他遇到过急切归家的旅人,遇到过四处流浪的过客,遇到过随身带着家人照片的疲惫老兵,遇到过随意地蜷在树下睡过去的坚强而年轻的姑娘。大部分人都只能用麻木或者抱歉的眼神看他,遗憾地表示自己刚来此地不久,对之前的事情并无所知——“这个国家在过去的几年中失去了太多生命。”所有人都太习惯于遇到陌生人,短暂地相逢与陪伴之后,连对方名字都不曾问过地再次分开,以至于有一次一个年轻人在道别前问喻文州的全名的时候他愣了一下:“……文州。喻,文州。”

他用母语说了一遍,看着对方略微皱了眉尝试模仿的样子,笑了起来。

“Yu就好,”喻文州说,“……朋友们一般都这么叫。”

——当然那只是在留学之后的事情。他们还在北平的时候,他的名字一向会被叫得更温暖熨帖,被王杰希,以及另外几个关系亲近的朋友。从最初到现在,王杰希每封信的抬头称呼从来都只是简简单单的“文州”,有段时间《爱眉札记》刚出来,年轻恋人们流行尝试用各种柔情蜜意的回信首行调情,而王杰希依旧岿然不动,些微潦草又带点风骨的两个字让喻文州看了很多年,和被那道声线呼唤名字一样,仿佛带有无法言述的魔法力量,穿过时空,穿过理智放大信念,把笃定与柔软带到此时此刻。


时节的痕迹在草木的和日升日落间缓慢堆叠。他一路沿着河流向下,穿越数个由水域串联起来的村庄和城镇,在其中的一两个逗留了几天,被邀请参加当地的一些纪念活动。他拿着教会发放的鲜花,也学着大家的样子别在胸前,在牧师的念诵中为战争中的逝者送行,为生者祈福。大部分时候喻文州只是一个过客,路费还够的时候就上路,撑不下去了就停下来打工,之前的一次停顿为他攒了不少资金,还足够支持一段时间——经历过更早之前的时光,这些已经不足以让人畏惧和退缩。

一个短暂的休息之后,喻文州收拾了背包从树下站起来,正准备继续向前走,却不经意地被余光中河边一个半跪在地上的一个浅棕色头发的少年吸引了注意力。

竹筏扎了一半,杂七杂八的工具和材料被堆在一边,那个看起来最多十几岁的男孩正翘着一只手,些微有点别扭地撕扯一些绿色草叶一样的东西。喻文州向前走了几步:“……需要帮忙吗?”

“噢,”对方抬头,在四目相接的时候,他的表情却仿佛微妙地突然亮了一些,然后笑起来,“……太好啦,你不急着赶路吗?那能不能帮我一把?有你扶着的话我能做得快一点——据说河对岸那边有所学校被修复了,图书馆还有些没有损毁的书,我想过去看看。”

“你伤了手吗?”

靠近些才辨认出来,男孩之前正在撕碎的东西是喻文州再熟悉不过的景天三七——一种中药学上可以用来止血止痛的草本。喻文州看着对方驾轻就熟地将撕碎的叶片在石头上砸了砸,在伤口处敷了一层,然后从口袋里扯了布条出来缠了几圈:“……啊,只是不小心,没关系,伤口并不深。”

他看着喻文州明显有点惊讶的神色,显然会错了意:“……虽然看起来有点像巫术,但是这个叶子对于小伤口的止血愈合确实还蛮好用——你也是东方人,应该也认识这个?”

“你很厉害,”喻文州帮他把丢在地上的斧子捡起来,然后走过去帮对方把布条拆下来重新缠,“虽然我向你保证,并不是所有的东方人都认识……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的?”

“这是个神迹,”小小少年露齿而笑,眼神认真,“而且我觉得这里有某种昭示,表示我在做些什么伟大的事情之前一定不会死。”

“什么?”喻文州不松不紧地为对方绑好左手,笑着问。

“我有一次在树林里玩,突然飞机来轰炸,到处跑的时候摔了一跤,手臂被划破了个挺长的口子——当然其实并不严重,但是当时我吓坏了——然后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他脸上浮现了某种掺杂着憧憬和有点不好意思的神情,“……陪着我在树林里等飞机都过去,之后又教我用这种之前从来没有留意过的叶子敷伤口。”

多了个帮手,男孩兴致勃勃地继续之前被打断了的工作。他们将已经锯成等长的十二根竹子在用石头搭起来的临时支架上并排摆在一起,又拿了另外两根较细的锯成几段,相隔着放在中间,准备做固定的横梁。喻文州看了看旁边对方已经准备好了的一堆粗大的麻绳,点头示意他可以考虑组搭捆扎了。

“他是个亚洲人?”喻文州扯着绳子的一端,若有所思,“……嗯,最后还需要弄一支篙给你——就用这根吧。”他拿过了旁边多出来的一根细长竹子。

“他说他来自东方,不过我觉得一定是为了瞒过我而这样讲的,”对方回答,一边用绳子将垂直相交的横梁与竹排牢牢捆绑在一起,“我相信他其实就是某个神……不过这些怎么说都没人相信,家里人觉得我一定是吓傻了产生了幻觉,根本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觉得是神?”喻文州笑,“……也很可能只是一个恰巧路过的亚洲人么。”

“因为我很早以前就见过他啊,而且不仅我,我的父亲、祖父……都见过,”男孩确凿而理所当然地说,“我家里之前一直有一幅他的画像,没有人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作者是谁、画上的人又是谁——但是那时候出现的那个人,完完全全就是画中的样子,就是他,”他在喻文州的轻笑里不满地拽了拽绳子,“……所以我觉得,那应该就是神借助一个会让我觉得熟悉亲切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帮助并且教导给我一些神奇的东西——不然也太巧合了?要是真人的话,为什么那幅画在我家好几十年,他还是和画里的样子差不多?”

“后来那幅画呢?”喻文州问。

“丢失了,或者跟房子一起被炸掉了吧,”对方表情里很是遗憾,“战争打起来,我们不断地丢掉了很多东西了。妈妈之前一直说,我们除了彼此,其他的东西都可以舍弃。”

他们一起把扎好的竹筏立起来,准备推到水里去试试浮力。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小少年来说竹筏确实有点太大了,但是对方踌躇满志,喻文州也并未急着越俎代庖。将竹筏推进水里之前他们又添了好几块石头做配重,然后男孩看着水面欢跃起来,喻文州跟着微笑地鼓起了掌。

“你是老师吗?我觉得你会是个好老师,”他抬手在额头上抹了一下,思路跑得非常快,“……和你在一起做事情很舒服,不觉得会要被教育……不像长辈。”

“长辈吗?”喻文州哭笑不得,“当然不会……我也没有比你大太多。”

“还是挺多的吧,至少你看起来比我哥要大,”对方倒是认真,“以前爸爸和哥哥都觉得我想做的事情幼稚,也很少和我认真地讲话,所以……”

他尝试着自己也站上去,随着上下的震荡而屈膝降低重心,面朝着湖面,语气有点有点模糊,却并没有太多其他情绪:“……但是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他们仍然在我身边。”

喻文州站在岸边看着对方,没有说话。

“……见到他之后每次做事情,我都觉得有神在护佑,不过没有人信我的话,”少年顿了顿,些微有点惆怅地补充,“没人相信我遇到了神,接受了神谕——但是那双大小不一的眼睛,怎么可能会认错。”

那双眼睛原来是遗传吗?喻文州模糊而层层错错地想。不过无论如何——

“我相信,”他露出了一个非常柔和的表情,“我相信,他一定是来过的。”



4.


有那么一些时候,喻文州觉得眼前与过往的记忆重叠在一起,让人在并不确凿的时候反而增加了执着的信念。

他在每一条和王杰希大抵相关的线索里揣摩对方当时所处的时间,五年前或者三年前,拖着一个箱子或者简单提着一个包,穿御寒的棉服或者把围巾送给了失去家人的孩子,他有时候戴眼镜——喻文州不知道对方是从哪里搞来的——有时候头发长到刘海盖住眉毛,有时候带着书而有时候并没有。而大部分时间里,王杰希依旧是和些微模糊的记忆里吻合的样子:短发,不蓄胡子,穿简单的衣服,眼神温和,看起来普通又干净。

“……啊,爸爸也是这样找到我和妈妈的,”对面的小姑娘用一种欢欣的神色看着他,“妈妈当时都哭了起来……所以你的朋友见到你的时候,一定也会非常开心。”

“这边真冷,”喻文州从厚厚的衣服间摸出一个小小的果子递给她,“你们从哪里过来的?”

“华沙,”小姑娘回答他,“妈妈让我始终抱着我的兔子,说这样爸爸就能找到我们了。”

……但是事实上大部分人是找不到的,喻文州想,即使有显著的特点让人印象深刻——比如抱着兔子玩偶的母女两个或者两只眼睛不一样大的年轻亚洲人——也依旧有太多的人无法觅得踪迹。之前他也被惊吓过,有人说遇到一个大小眼的年轻男人被炸伤了腿而在轮椅上乞讨,即使有着心理准备,喻文州当时也难免震动,在被澄清了“哦,抱歉,那并不是亚洲人”“眼睛不一样大好像是因为受过伤”之后,也依然戚戚地心有余悸了很久。

他在一路向东的路线逐渐向北偏去,然后在寒冷的时节里在这座城市停驻了一段时间,为了下一段旅途的路费而做了各种杂七杂八的工作,最后受邀在小城的交响乐团里做小提琴手——后来克谢妮雅向喻文州介绍的时候说,虽然只是小城市水准的乐团,但是乐团团长在整个欧洲都兵荒马乱的六年间,同一样愿意留守在家乡的乐手们一起,坚持每个月都搬出小小的演出给市民们,因而深受爱戴。姑娘说着这话的时候表情里带着骄傲与愉悦,问喻文州:“你的朋友会乐器吗?”

“不太会,”喻文州微笑,“但是他听音乐。”

喻文州曾经和王杰希笑言科学和艺术是这个世界上不为外物动摇的永恒的美。那时候他们在哥本哈根,王杰希因为随同教授来参加学术交流而得以与喻文州在安静而温柔的城市里散步。那些美得惊心动魄的数学公式定理和琴弦上交织的旋律,与在哥本哈根学术圣殿的日子一起,远如前世却又近在心间——连同他未曾直言提起的恋人。

克谢妮娜也笑起来:“我当然知道他听,并且理论知识还有不少——他在我那里住了那么久呢。”


克谢妮娜认识王杰希,是因为一次轰炸。

最初两年飞机来轰炸的时候受难的主要是大城市,中小城市虽然没有被重点关照,但是多少也被波及一些。“灯光管制很严格,”克谢妮娜对喻文州说,“晚上的时候全城都是黑漆漆的,被炸到的概率就小一点,”她一边说话一边洗了两个土豆,抬头向喻文州示意,“……那边的胡萝卜给我拿两个来。”

喻文州从一堆红扑扑的胡萝卜中捡了两个。

“我遇到他的时候,城里正在拉警报,”克谢妮雅动作麻利地削皮切块,“所有人都在往地下室跑,只有他一个人和大家反着方向,要往外冲。”

“如果不是之前和我说过他没事,听你这么不紧不慢地讲故事,我一定很紧张,”喻文州笑了笑,“忘了之前的手稿急着去取?倒是像他的风格。”

“Yu你大约会在这里留多久?”

“不确定,”喻文州帮着搅拌了一下锅里慢吞吞翻滚沸腾的汤,“攒够了路费,我就会继续。”

“缺钱的时候再在下一个城市停留一阵吗?”

“是啊,如果我还没找到他的话。”

克谢妮雅好奇:“他会去找你吗?”

“会的吧,”喻文州低头给马铃薯切块,在对方“那要是互相找来找去岂不是很容易错过”的疑问中笑了笑,“……我觉得我们会知道该在什么样合适的地方停下的。”


事实上王杰希倒并不是去取手稿或者什么文件的——“我猜他是想把在楼上大哭的那个孩子抱到地下室来躲着,结果还没跑出来,北边就被丢了气爆弹……你知道气爆弹吗?”

“经历过,”喻文州回答,“……他被玻璃划伤了?”

“是啊,如果只是普通的炸弹落在那么远的地方,原本还不至于有什么大的伤害,但是气爆弹的话……”克谢妮雅摇头,“全城所有的玻璃都向里面被震碎了,他抱着那孩子在屋里,孩子还好,他自己被碎玻璃伤得还挺惨,养了一段时间——你之前也受过伤?”

“……还好,”喻文州顿了一顿,“只是爆炸的弹片……而且并没有打到关键部位。”

克谢妮雅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因为对方的好心和一定的医学知识,王杰希在克谢妮雅的客房里住了好一阵。他的伤势并不重,伤处却大大小小地比较多,起初确实诸多麻烦,需要一段时间的静养。大约也是因为在兵荒马乱的时期里朝夕相处,克谢妮雅又确实是一番大胆又善良的好意,王杰希原来一直带有的不愿给人添麻烦的疏离感和长久的防备心也随着时间减弱了不少——“大约是过了一个月之后,他才和我讲了自己是学物理的,”克谢妮雅给喻文州盛了一大盆牛肉土豆,在对方的哭笑不得里不介意地摇摇手,“别客气,有得吃的时候就多吃一点……嗯,之前他只是说自己是大学里的研究员,直到那次我说有人在找他。”

喻文州一愣,反应很快:“……德国人?……啊,未必。”

“我不知道,”对方摇摇头,“有一次我在街上买东西,被两个人拦住问知不知道一个亚洲男人的去向,问法和你差不多——是啊,不少人之前见过他,但是他在我这里养伤的事情没什么人知道,”克谢妮雅又推了块面包给喻文州,“……我那时候觉得有点奇怪,一个犹豫和对方说他好像已经离开这里了,之后回来和Wong讲到这个,才觉得自己好像无意识地做了正确的事情。”

“……他会感激你,我也一样,”喻文州轻叹一声,听起来像是疲倦的无可奈何,“我猜他一直不停下,也在躲避这些吧。”

“其实他也可以不和我说的,”克谢妮雅耸肩,“我并不介意。”

克谢妮雅并不能完全理解当时那句“我是学物理的”背后没有说出来的内容,自然无法理解王杰希决然离开德国这一行为的内涵和意义,而这些串在一起,喻文州却几乎瞬间明白了——事实上,如果不是战争最终结束的方式,如果不是从克谢尼雅口中得知这些始终跟着王杰希的人,喻文州之前也不会想到对方离开德国的理由里还有更多的内容。

——即使他不可能凭推测知道王杰希拒绝希特勒铀计划邀请的事实,喻文州也能理解和想象当时处于德国的核物理学家们会选择不同的道路,更清楚地明白无论是留下效力还是选择离去,他们这个群体始终都是盟军和德军时时刻刻想要夺为己用的目标——“我想他希望科学只是科学,”喻文州后来对克谢妮雅解释,然后似乎自言自语地低声补充了一句,“……科学无国界,但是科学家和政治却是有国界的啊。”

“科学家的日子都是这样吗?”克谢妮雅有点惊讶,“……可是那时候Wong都离开德国很远了。”

喻文州顿了顿才开口:“……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科学的发展不仅是挡不住的,也是瞒不住的。”



5.


在城市逗留的时间里,喻文州和乐手们一起,在教堂附近的音乐厅和孤儿院为在战争中失去亲人的人们、为整座城市演出了若干次。克谢妮雅大部分时候在医院忙,偶尔有机会跟来一起听一听,晚上就和喻文州一起走回去——除了喻文州之外,年轻的医生的房子里还有一个来自维也纳的住客,和喻文州一样在旅途中在这里做暂时的停靠。艾德棕色的卷发和眼睛时常显出明亮坚定而不曾沾染阴影的色彩,整日在小餐馆里干活筹路费,在这种生存较为艰辛的时刻,他拿手的烤马铃薯技能就显得尤其让人印象深刻。

熟起来之后他有一次问喻文州:“请原谅我的冒昧,但是你没有想过,万一结果其实并不很好……?”

“一开始的时候确实担心,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平安,”喻文州停下手里正在给琴弓上松香的动作,“……但是到了现在,我反而比以往更加确信他还活着,并且还活得不坏。这让我觉得……还有更多的东西值得等待。”

旁边克谢妮雅笑了起来。

按照她的说法,王杰希在这里的日子让她原本一个人居住的生活充满了别样的生机,因为“他知道很多我从来不知道的东西,而且特别耐心”“虽然经常写一些我看不懂的符号和式子,但是如果问的话他都会努力讲出来,当然后来我也不会去问了”“东方的传说故事都很有趣,我喜欢千里迢迢去求佛经打妖怪的那个,但是你们那边很多妖怪吗”——这让喻文州几乎笑了出来:“……我都不知道他讲故事比讲他的专业知识拿手。”

“再亲密的朋友也有彼此不知道的一面?”艾德调侃,“因为对方总有一些经历是自己没有经历过、并不知道的。”

“是啊,”喻文州点头,“……但是,居然能用这种方式弥补回对方生命中自己错过的部分,我之前原本没意识到会这样。”

“简直像爱情一样浪漫。”艾德笑了。

喻文州以一种微妙的神色向着对方举了举酒杯。

随着时间推移话题很容易向着更柔和的方向偏移,王杰希当初如此,喻文州如今也难免。战争让真正的家人四散流落,也让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成为家人。喻文州看着克谢妮雅给艾德续酒,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轻轻摹画起来。

“伤口好得差不多之后,Wong也没有在我这里留多久,”克谢妮雅对喻文州说,“大概是不想给我添麻烦?虽然后来基本上都是他在做饭了。”

“麻烦也有很多种,他大概在想别的,”喻文州眼角带了点温和的弧度,“不过……做得好吃吗?”

“很不错啊,”对方回答,“特别是有些时候他会做些非同寻常的东西,面饼里包着碎的肉和菜,据说是亚洲人新年时候的面点?看起来形状很奇怪又很可爱,但是吃着很棒,”她在喻文州的眼神里有点莫名的羞涩,“……在那种时候,Wong很像是亲人。”

喻文州笑了:“……你喜欢他。”

“但是他告诉我,他有爱人和伴侣,”不算年轻却也依旧年轻的姑娘非常坦荡,没有哀伤也没有避讳,“虽然并没能避开天各一方的现状……可是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偏偏他讲出来,居然让人觉得真的会有好结局。”

“……是啊,他说的是真的,”喻文州眉目温和,“你说的也会是。”


他和艾德一同离开克谢妮雅的房子的时候已经再次入春,小路两侧的植物已经成了新嫩的绿,断断续续却依旧可以拉扯成无穷无尽的生机,使得喻文州难免想起一年前刚刚出发的日子。比起始发地莱比锡,他已经向着东北方向绕了很远的距离,这会儿又被线索指引着向西北偏过去,这让他差点哑然笑起来:“……艾德,我觉得快要回去之前生活了好几年的地方了。”

“那是哪里?做什么?”他们有一段不长不短的同路,原本枯燥的步途也因此变得多了些色彩。

“中立国,”喻文州换了一只手提着琴盒,“本来到处做做工,哪里需要人手就去哪里做两天,后来……”他顿了一下,“后来稳定下来,就和朋友一起搞了些植物来养。”

“养的什么?”艾德好奇,“珍稀品种吗?”

“白玫瑰,”喻文州摇摇头,语气里又平静又笃定,“……在战争中也确实是很难得一见、需要保护的品种。”

叶尼塞河西侧的广阔地域多是平原,他们路过重新开垦的农田地,低矮的马铃薯植株一簇簇整齐地排成方阵,看起来坚贞古老而却充满生机。喻文州和艾德一起分了一块面包,又随便塞了几口火腿,他们像是普通的路人一样带着随意的风尘仆仆,只是在提及白玫瑰的时候,两个人的神情似乎都有些动容。

艾德眼神很亮:“白玫瑰啊……”他看过来,“……我有朋友也和我说过他养白玫瑰。”

“是吗?”喻文州不置可否,“其实也很可能是同一种。”

“你有没有听说过慕尼黑大学里的索尔兄妹?……他们后来被杀害了。”

喻文州用一种了然神色看了对方一眼:“当然……在整个欧洲,他们几乎成了一种符号。”

“‘国家从来就不是目的,唯有当他成为让人类实现目标的条件时,他才具有重要性’,”艾德轻声背诵着,然后看过来,“……很厉害,不是吗?”

喻文州微笑:“……我也看过他们散发的传单和小册子,还有一些专题研讨会的记录……很了不起。”

对话是需要在双方都知道彼此在说什么的情况下才能进行下去的,比如传单的内容,比如研讨会的意义,比如慕尼黑大学的校园反纳粹组织白玫瑰——但是同时,对话在双方都知道彼此在说什么的情况下其实已经不再需要进行下去,比如此时此刻。

“……中立国也有反法西斯组织对吧。那个朋友其实是和我提过,他在瑞典的一个民间组织里,也参与过一些非暴力反抗的运动,‘处于外缘的一种对白玫瑰的支持和呼应’,”艾德转了个方向,“你一定也有所了解?”

喻文州微微扬了扬唇角。

“是的,不过……中立国的一些组织主要做针对平民的药物和食品援助,”他在艾德的疑问里低头想了想,“……是啊,虽然是非官方,但是也有自己的途径,有专门设计的最优分配方法,有不同地方的负责人,可以将东西尽可能合适又及时地发放出去。”

“对在战争中的国家一视同仁?”

“如果可能的话,尽量多地援助平民。”

“里面其实也有不少亚洲人参与其中?”

这下喻文州有点诧异:“……何出此言?”

“你有没有发现我一开始念你的名字就念得很顺口?”艾德带着一点雀跃的、似乎早就想说什么了的神情,“‘Yu’这个音可是比你的朋友那个‘Wong’难多了。”

“你以前认识过一样姓氏的人?中国人这种姓氏重复的很多。”

“差不多吧,所以问你是不是这种组织里亚洲人还蛮多的?”艾德比划了一个手势,“我的朋友之前在这种援助组织工作的时候认识一个‘Yu’,是他们一起工作的亚洲人,好像就是你说的什么规划分配方法和优化路线之类的?——啊当然,我没见过那个人,但是我的朋友实在是很喜欢他,提了太多次,并且为此给我纠正了整整两周的发音。”

艾德继而露齿而笑:“……不过那个Yu好像是学数学的,不是小提琴手,否则的话,我可能还真的会怀疑那个就是你。”

喻文州露出一个温和的表情:“……你朋友还好吗?”

“很好,过了一段苦日子,现在在赫尔辛基——他离开他们的援助组织很早,后来听说发起他们那个组织的神父死在战火中,”艾德想了想,“因此他从去年开始会去附近的墓园悼念,虽然那里并不是对方的安葬之处。”

“……也没有什么安葬之处吧。”喻文州回答,然后渺远又模糊地沉默了一会儿。

大约从开始做这些事情起这些人就知道,落入地里,种子就不仅仅是种子了——而只有落入地里,种子才可能不仅仅是种子。神父之前讲过的这些话,在多少个日日夜夜的时光洗礼和物是人非之后,才更加闪耀起来。



6.


人在长久居住的地方总会留下更多的痕迹,比如他们的名字始终会留在北平大学的学生名册中,比如如果有人愿意去他们在北平的房子附近问一问,一些居民依然还会记得好几年前这里的两位年轻学生,甚至有些人还能补上一些细节小事,再比如喻文州此刻来到的地方,对于他来说,那虽然并非终点,却是补完拼图重要的一块。

王杰希在北方中立国一个小城里停驻了一年有余,期间安安稳稳地给年轻的孩子们教了相当一段时间的数学,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听起来多多少少带着点传奇或者神棍色彩的见闻和小知识。事实上,在小城的人们和王杰希的学生们眼中,他们来自东方的这位老师话并不多但是一向非常有趣、一般情况下作息规律、性格温和却算不上那种特别随意的热情、经常一个人的时候在纸上写一行又一行一页又一页让人看不懂的式子、甚至有的时候是一些简单的五线谱——当然,这些都是喻文州从当地居民们的描述中拼凑出来的。

被热情款待的状态起始于他表现出自己是王杰希的朋友、并且一直在寻找对方的时候。很显然,这里的人们对那个“有着不太对称的眼睛的亚洲人”印象深刻,并且熟悉程度多少超过之前喻文州遇到的所有人,甚至包括克谢妮雅——“我起初以为他会在这里定居下来,安稳和睦,因为看起来他还挺喜欢这里,没想到战争刚刚结束没多久他就离开了,”杂货店老板递给喻文州他需要的绳子,然后摇摇头,看起来却并不是遗憾或者痛心疾首,“……唉,不过也是,Wong大概还是想回到他的学校里去吧,他在纸上写的那些东西,我们反正是看不懂。”

喻文州接过零钱,向着对方笑了笑。

虽然没有人看得懂,但是确实是有人好奇了起来。他托着腮听一个少年坐在自己对面,讲了半个多小时“我拖着老师给我讲了很多关于物理的东西”,以及因此他自己“之后去大学里学物理”的梦想。对方晃着腿,双眼闪烁着熠熠的光芒,闲不下来连比带划的姿态让喻文州想起在北平时候同自己和王杰希关系都很好的那个活泼的挚友:“……哎,虽然他讲给我我也不能完全听懂,但是那些东西听起来太有趣了太奇妙了简直是一种魔法!宇宙最开始是什么样子啦,不知道是死是活的猫啦,测不准原理啦,怎样运动着弟弟就比哥哥年龄大啦,还有什么量……量的力学?”

“量子力学,”喻文州微笑,“令人惊奇的理想,看起来你有很多事情要做啊。”

“Wong说他之前在莱比锡,”少年用一种愉快得充满勃勃希望的语气感染着喻文州,“我觉得,给我几年时间学习,我也可以到莱比锡去,那时候我应该就可以和他一起探讨物理问题了——他教我们数学,我一开始以为他就是学数学的呢。”

“所以你是被他吸引了,还是被物理吸引了?”喻文州笑起来,“这可不一样……后者是一条艰辛的路,虽然前者——也未必好到哪里去。”

“物理,”年轻人带着不容怀疑的坚定,“感谢Wong,没有他的话,我大概需要更久才能认识到这种美丽。”

和对方家里虽然简单朴素但是干净整洁的客厅不同,少年自己的房间里显得随意放松而带着心安理得的凌乱。比起之前走过的地方的感受,处于中立国、日子相对安稳的人被战争留下的印记要温和得多。喻文州谢过对方捧过来的杯茶,坐在椅子上等对方翻想展示给他看的东西,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这个世界上美丽的东西有很多,其实不妨多了解了解看看?”

“Wong也是这么和我说的,”少年转头来笑,“所以,Yu,你有什么想展示给我看的吗?”

喻文州挑眉:“音乐和数学,你想听哪个?……不过我猜他也都给你展示过了。”

“音乐的话,他展示的倒是不算太多,”对方看起来兴致盎然,一边哗啦啦地翻着纸张一边滔滔不绝,“虽然他会带我们一群人去给城里音乐厅的演出捧场,偶尔也会拿着个写了一半的谱子出来盯着发呆——哦,他可没承认自己会写歌,只是说音乐能够让他想起来故人。Yu你知道那是谁吗?啊……我想起来了,你会拉小提琴,所以那会是你吗?”

“或许吧,”喻文州微笑,“这是倒个好问题,等见到杰希,我可以问问他。”

出乎他的预料,对方的关注点明显偏了:“……那是他的名字的发音吗?Je……She?我见过!他在纸上给我写过他的名字,”他从一摞纸中抽出来两张,兴冲冲地举到喻文州面前,“我曾经问他能不能用他的母语写除了姓氏之外的名字给我看——”

喻文州看着那张纸,对着上面久违的、略带潦草却依旧好看的、他曾经无数次地在王杰希写给他的信中一展开就能看到的、属于他却也属于王杰希的两个熟悉的字,缓慢地露出了笑容。

“……他告诉你这是他的名字吗?”

“是啊,”少年指着纸上“文州”两个字,“所以……你再给我念一遍?这个怎么读?”

“杰希,”喻文州含着一个笑意,低声念了出来,“这两个字的发音是……杰,希。”


“如果找不到他?”喻文州一边往背包里装水杯和一些食物,一边回答少年的问题,“嗯……那我就继续之前的生活啊,做数学,学音乐,然后回国……你觉得这有点冷血?”

“……也不是,”对方皱了皱鼻子,老老实实地摇摇头,“只是我以为……既然都肯费这么大力气出来找,那一定是很好很好的朋友,找不到的话……很遗憾。”

“是啊,会很遗憾,”喻文州看起来平心静气,“……但是那么多人都在找,有几个能找到呢?”

他在年轻人看起来有点悲伤的神情里微笑了,然后把背包背上肩头:“……但是至少,比起来最初的时候,我现在已经知道,至少他平安地生活到了战争结束,并且在之后向着哥本哈根的方向去了——这是你告诉我的,不是吗?”

少年用力地点了点头。

这就足够了,喻文州想。没有什么比知道对方在历经了残酷战争之后依然安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更好的消息,并且如他所料,听起来王杰希确实还活得不错——如果还能够有关乎私心与愿望的更多,那都可以毫不犹豫地归结于上天的恩赐。

“所以你差不多拼出来了老师这几年的生活?”少年顺着城中的道路送了喻文州一段,他们并肩走在北方夏日的朝阳中,“……听起来也好神奇啊。”

“算不上吧,”喻文州摇头,“最多只是一些片段,帮我确定之后找下一个线索该去的方向。”

“即使是别人口中的对方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啊,”喻文州站定,微笑地示意对方可以不必再往前送,“……只是不同侧面的投影而已。”



7.


喻文州犹豫了片刻才敲了敲门,在开门的人惊喜的神色里松了口气:“……太好了,我还真怕来开门的是个什么凶神恶煞的陌生人。”

萨特给了他一个货真价实的大大的拥抱:“Yu!我真没想到会是你……你不是早就回去哥本哈根了吗?怎么又回来这里?”

喻文州在门厅温暖的灯光里放下了背包:“是啊,我回去了哥本哈根,然后去了德国,又转了一圈转回了这里,”他觉得有些好笑,“……这样一看,还真是绕了个圈子啊。”

在特殊时间里曾经一起走过的人会成为彼此独特的存在,比如曾经一起共事逃离过原本所在的地方、一起见证了神父以及共同努力过的一些其他伙伴在硝烟和疾病中突如其来的离世、一起在组织里为平民筹集和发散必需品直到战争结束之后的一段时间、一起坚持信仰着最终会到达的和平。喻文州并没有过分客气,从善如流地被对方拉到客厅里坐下,简单地进行了一些诸如“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一路上是有些荒凉,但是还好”“嗯,从丹麦向着东边,然后北上再绕过来的”“多久?嗯……走这一趟有一年多……快两年了吧”“是的,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人,比如……”之类的对话——和王杰希的那些足迹相比,喻文州当年在离开丹麦之后几乎很快遇到了萨特,然后和对方一起,在中立国里生活工作了五年有余。

房间里和两年前已经有了一些的变化,但是很多地方依旧有过往的痕迹,喻文州在对方去厨房拿开水的时候对着一个小小的烛台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向端着杯子进来的萨特笑了笑。

“还有印象?”

“向神父致敬,”喻文州点头,“……原来他的烛台在你这里。”

“是啊,每年忌日我都在这里点上蜡烛,”对方回答,“我记得他说‘最终我们都会再次相遇’,虽然我想他大概是指在天堂……”他歪了歪脑袋,“对于神父来说,天堂也就够了。”

“是啊,”喻文州抬手抚摸了一下烛台,“其实无论是不是在信教,很多人也都可以算得上是有信仰的人了。”

“包括你自己吗?”萨特眨眼。

“……或许。”

他们在小桌子前坐下,这位看起来高大却温柔的朋友才好好地端详了喻文州一阵:“说起来……那个人找到你了吗?”

“什么?”喻文州抬眼。

“大约一年前有个人曾经来到过这里,想找一个亚洲人,”萨特回答,“他的描述太模糊了,说名字可能是Yu也可能是别的,会拉小提琴很懂数学但是也可能并没有表现出来,之前在哥本哈根但是可能也并没有据实说,骨架比他略微小一些,性格很好,总体来说相貌上没什么独特性——他自己的相貌倒是很独特,那只眼睛大得真明显。”

“……啊,”喻文州慢慢地露出一个有些好笑的神情,看起来意外地轻松又愉快,“……我如此没有标志性,实在是辛苦他了。”

“我猜那大概是你?然后和他说之前确实有个这样的人在这边呆过好一阵子,来自北平——我记对了吗?……嗯,听到北平他看起来松了口气,”萨特摇摇头,“然后我告诉他,你在半年前回去了哥本哈根……所以你知道那是谁了?”

“是,我知道他是谁,”喻文州放下茶杯,“不过我们在哥本哈根并没有遇到。大概是那时候我已经去莱比锡、甚至更远的地方了吧。”

“好遗憾,”萨特想了想,“那时候他还留在这里了一段时间,周围的人应该也讲了不少你的事情。”

“那他真的能问到不少,”喻文州笑,“我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年啊。”

“他和教堂里的琴师经常在一起,我猜他喜欢音乐?总是看见他们在看谱子——哦,对了,还和那位当年同你一起过来、后来定居在这里的老妇人关系也相当好,”萨特回忆着,“你一定记得她?那时候你们是一起从丹麦来到这里的……我们起初一直以为那位夫人是你的什么亲戚。”

“我在哥本哈根的房东,也差不多是亲人了,虽然不是血缘上的,”喻文州脸上浮现出一点温情,“德国人进去之后,她和我一起离开丹麦,我本来以为这不是个好回忆,不过我发现她见人就喜欢说天上飞好多飞机的时候——”

“‘飞机就在头顶上飞来飞去,Yu还专门跑来看我是不是动作太慢还在家里,和我说别怕别怕——那孩子太温柔了!’……她现在也还是这样,你的朋友一定听过了不止十遍……你是不是还帮过哪里的小银行重新开张?类似的故事还有多少?”

“她没有孩子,所以把爱都给我了,”喻文州无奈,“说话未免水分太大……我只是帮着算算账而已,哪有那么夸张。”

“但是至少都不是空穴来风啊,”萨特笑,“我看你的朋友听得挺开心的。”

喻文州觉得自己一瞬间有点被噎住。

——最初的时候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乐观笃定,但是时至如今,一切都显出来一些前所未有的、别样的意义。

在以往他们的世界还足够单纯的时候,他与他的恋人属于彼此,属于科学,属于祖国和理想,而当他们向着更广阔的世界前进,遇到更多黯淡与苍冷下些微的璀璨,在无法言说、难以预料的洪流中各自分散向更远的地方,才能够比过往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他们属于一个时代,属于顺着时间轴一路向前的完整经历,属于在各自生命中分别遇到的所有人,和与之相伴的、一点点变化着的自己。

……但是他们此时依旧属于彼此,喻文州想。他们与世界和真实融合,彼此接纳,同时并未成为庸俗。如果真的有神明或者命运,那么他们一定是被眷顾的。

让人比过往更懂得此刻与希望的珍贵。

喻文州在盛情邀请下留在对方家里一起吃了一顿饭。久别重逢里两个人都没有刻意去回避过往,却也并未更多地追溯。喻文州在短暂的休息之后拥抱对方:“在来这里之前,我原本是打算多住几天的。”

“但是?”萨特笑了,并未阻拦,“所以之后要去哪里?”

“多亏你,我觉得我的旅途也快要到终点了,”喻文州微笑,“去哥本哈根,还是哥本哈根。你这里有更多的腌肉和干面包吗?……哦,钱你必须留下,只是劳烦你明天再去买一趟了。”



8.


喻文州沿着曾经熟悉无比熟悉的道路,路过哥本哈根大学的圆塔和图书馆,带着一种微妙的激动心情踏入数学系。

他上次来到这里是将近两年前,抱定了要再次踏上征途的决心,和久违的、曾经一起愉快共事的同事们告别,收集了他们真诚的遗憾和善意的祝福,却难免想起他和王杰希最初离开北平、登上苏联西伯利亚火车的时候。原本就不算短的时间距离被期间的无数波折拉成记忆里更漫长遥远的过往,他们可以回到原地,却也从来不可能再回到原地。

——好在所有人都在向前走,即使有犹豫与停留,即使可能放缓了步子,即使肩头和心间已经有了比过往更沉重的东西。

喻文州的到来在丹的办公室里掀起了一阵浪潮——即使房间里除了丹和卡尔之外,另外的几个人喻文州一个都不认识。在其他人有反应之前,卡尔已经先了所有人一步,在丹的惊叫声中欢愉地向着喻文州跑了过来:“卡尔?……Yu!”

“好久不见,丹,”喻文州弯下腰摸了摸卡尔的脖子,然后站起来迎接老友的拥抱,“你头发长了……卡尔是不是又胖了?”

“它是胖了不少,这里大家都喜欢它,所以总是能背着我吃多,”丹笑起来,“你倒是瘦了一些,吃过午饭了吗?学校餐厅里应该还有一些。”

“不必了,”喻文州和房间里另外几个人点头致意,然后转回来看着丹,“……教授还在这里吗?”

“在,”对方回答他,“如果你过去找他,我相信他还是想让你做下去……今年从斯德哥尔摩大学过来了一个做泛函的学者,你们倒是可以聊聊。”

“除了买东西算钱和看时间,我很久都没有碰过数学了,”喻文州微笑,“就算要继续,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追赶上现在的进度吧?”

“可能是需要搭点时间,”那边有一个人笑着接了话,“至少Yu得去看看施瓦尔茨先生之前提出来的分布论,在广义函数的傅里叶变换问题上……”

“还有一般泛函空间的对偶性的相关理论……”

“行了吧,Yu先生有的是机会慢慢看,你先来和我说清楚短时间内能量函数和观察系统的渐进行为……”

“……”

话题几乎迅速地向着专业方向偏过去。喻文州不由自主地跟着往那边靠,一边听着其他几个人展开讨论一边略微蹙眉。丹在旁边他拍了拍他的肩膀:“……那边两位是物理系的。”

“……啊,”喻文州顿了顿,“……我回来这里——”

“最近多了很多物理和数学的交流,我觉得你会挺高兴的,”丹看起来不紧不慢,“和他们探讨不急着现在,以后还有很多时间留给你慢慢恢复,现在要不要去休息一下?或者我们在那之前还有些更重要的事情可以做?”他似乎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

“……是的,确实还有些事情,”比起丹的从容,喻文州显出来了一些微妙的急切,“……之前有人来这里找过我吗?”

“你指什么人?”丹并不介意故意摆出一张明知故问的脸,“你刚离开的那段时间,找你的人可不少。大家都还没来得及为听说你回来了而高兴,我就不得不和他们一次次解释你已经又离开——”

“不是,”喻文州打断他,“不是这种,是……从别的地方过来,比如瑞典,然后专门跑过来来找我,而且是一个亚洲人,眼睛——”

“——也是你之前离开去找的人,对吧?”丹的语气和表情里带着宽和的抚慰,“是的,当然,Wong来过这里了。”

“……!杰希他——”

“——他现在还在这里,别担心,我保证你们……”丹微妙地笑了,“很快就可以见到。”

喻文州看着他,呼吸起伏,心跳很快。

“……不,等下,有个事情需要麻烦你帮助我,”他显出一些异于往日的焦躁,脸上带着自己都能够觉察到的某种红潮,这些在丹充满好奇的端详下无可隐匿,“我能不能借一下你的住处?我想要……想要洗个澡,换套衣服,我在路上跑了太久,在见他之前需要……整理一下自己。”

“什么?”丹的表情像是在看着什么有趣的东西,“……Yu,你看起来像是马上要见自己的恋人一样——我可从来没见过你这么魂不守舍的表情。”

仿佛是有某种奇妙的预感,喻文州没有说话。在他想出一个合适的回应之前,身后传来了另外一个声音:“是啊,我之前也没有见过,”喻文州转过身去,用一种难以描述的、闪烁的目光看向对方,“洗澡,换衣服……文州,不如我把我的住处借给你用?”

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了无限长,或者只是一秒,然后王杰希向他张开了双臂。


“你也是来交流的学者之一吗?”喻文州后来打趣他。

他们走过学校的广场,在北方剩下的温暖阳光里并肩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向着琴房的方向慢悠悠地踱步过去。学校里抱着课本的学生行色匆匆,反衬出王杰希和喻文州如同游客般的闲适,仿佛做梦一样不真实。

“我也希望是啊,”王杰希回答,“……之前从芬兰经过瑞典,听了你很多故事,然后就跑到哥本哈根,在丹这里呆了一年多——我自己倒是还没回过莱比锡。”

他拿出谱子的时候,喻文州些微挑了挑眉,然后露出一个微笑:“……我原本以为你说要来琴房是想听我拉琴来着。”

房间原本并不大的空间被一侧的一架钢琴占去大半,细长的窗户透入下午的阳光,照得房间和暖而时间缓慢。喻文州站在那里,熨帖又温柔。

八年,他想。王杰希看起来变化很大,却又好像一点都没变。

——他依旧是那个平时话不太多但是讨论学术问题的时候热烈而专注、衣服合适普通但是整洁干净、目光有时候因为过于直接(也可能是因为面容的不对称性,喻文州想)而显出来一些威严的学者,即使现在在数学系这里他听多于说、偏爱的外套颜色似乎是从之前的暗绿色系变成了灰蓝色系、整个人看起来瘦了些、比过往神色常常显得宽和了不少——喻文州倒是没有想,在王杰希眼中,他自己也同样与对方过往的记忆重叠在一起,相似又不同,不同却相似。

“是这样,确实想听你拉琴,”王杰希顿了顿,表情里好像有些微妙的紧张,“但是谱子……我尝试着写了一些旋律,如果你愿意试一下,”他看着他,“……之前走在路上的时候有一天我想,等到以后见到你,至少要给你些什么东西,表达我这些年……”

他话没说下去,喻文州在这种时候比他坦诚:“……我很想你。”

王杰希眨了眨眼睛。

他递过来的谱子并不复杂,提琴的旋律下还有两行更为简单的钢琴伴奏。喻文州刚用一种惊叹的神情看了对方一眼,王杰希就直接坦白了:“……旋律虽然是我的意思,但是大部分也是后来找了专业的老师来帮着修改编写的……钢琴部分完全是他加的,我只是和他说……能多简单就多简单。”

“……原来如此。”想起来之前路上的时候听到的那些话,喻文州一瞬间对于对方带着自己来到这里有了一个冲动而充满期待的微妙猜测。

“……我后来在学钢琴,”王杰希填补他的猜测,“……不过,也只到这个程度而已。”

他提起双手放在键盘上,姿态非常标准却并不熟练自如,琴音流淌出来的时候伴随着表情里些微的蹙眉——那一向是王杰希认真做一些不是很擅长的事情的时候常有的习惯动作。喻文州听着对方速度不快地弹奏了谱子上那段简单的伴奏,然后用某种非常少见的、不是特别确定的眼神看了过来。

“再来一遍,”喻文州看着他,然后把小提琴架在肩上,“刚才那个速度就够了。”

王杰希又弹了一遍,这次喻文州把小提琴的旋律也加了进来。没有合奏经验的物理学家在提琴的音色刚一加入的时候有了明显的慌乱,拍子晃了晃,手下也按错了键。他没有抬头,唇角抿得了起来,眨眼的频率也加快了不少,然后在喻文州手下柔和长音的跟随中,又生疏却努力地慢慢找回应有的节奏和感觉。第一遍的合奏磕磕绊绊,他们又有了第二遍、第三遍……在第七遍的时候终于没有了明显的停顿或者两个人没有合上的部分。

所有的琴弦震颤的尾音都消失在空气中,王杰希的手还放在琴键上,保持着端正坐在钢琴前的姿势,和站在旁边微微低眉看过来的喻文州视线交叠。

“我很想你,”喻文州低声重复了一遍,“……我很开心。”



9.


夕阳将并肩的两个人映得很暖很暖。

“弹琴真的不擅长,”王杰希诚实地表达,“……我大概还是更适合回去搞搞学术。”

“怎么想到送这个给我?”喻文州笑,“我还以为至少会是比较常见的那种风格,比如……发现个新的星球、粒子或者元素,然后以我的名字命名……之类的。”

说完他自己觉得好笑起来,迎着王杰希一张无奈的脸:“……哪有那么容易,”他轻轻地捏了捏喻文州的手心,“这首曲子倒是可以以你命名。”

喻文州半低着头,轻笑了一声。

他们走在穿过城市的河流两侧的小路上,高大的树木投下安和的影子,和往来的人、高矮的建筑、天空的飞鸟、以及一些其他的什么东西一起,构成整座城市宁静美丽的傍晚。天气温凉,昼夜相接,光影错杂,世界只剩下半爿未说完也无需说完的情话。

——上一次他们这样并肩走在哥本哈根已经是八年前。那时他们尚且年轻而热烈,站在各自领域内最前端的地方,聊美与科学,聊爱情与理想,聊祖国与信念——而此刻,他们在彼此身侧几厘米的位置,将之前从他人处获得的五光十色零零碎碎的听说汇聚成最终相逢时刻欢喜的、仿佛完满的静默。

喻文州没有怎么和对方讲自己之前走过了什么,只是大体地在地图上画了路线个给王杰希看。后者对着上面那个意向性的、明显大部分都是随手一画的圈摇摇头:“……我不觉得自己当初走的是这么一条线。”

“领会精神,”喻文州回答,“我毕竟还是听到了不少故事的,每个都有鲜明的王杰希的色彩。”

被提到的人温和地瞥了他一眼:“……我可不是丹,”他停顿了一下,“尽管我没听到你和他讲了什么……但是至少,不可能一路上遇到的都是正向的力量。”

喻文州微笑地沉默了一会儿。

“是啊,”后来他说,“……人们不得不接受现实和生活,但是至少有一相当部分人,在用乐观的态度接受它——这就足够好了。”


“给我讲点不那么好的事情?”王杰希若有所思。

“不那么好的事情?”喻文州笑了一声,“……简直没有人比你更无趣了——之前的苦还没受够吗?”

“比如,你远离数学过了多久?开心吗?”

“如果不谈复杂的那些,数学还是哪里都能用上一点的,所以我和你还不太一样,”喻文州摇头,“……那么你远离物理生活了多久?开心吗?”

“七年,还不错。所以你看,其实不做物理我依然可以做很多的事情,这个世界没那么极端和绝对,”王杰希自己也忍不住笑,眼神却是很认真,“……就像我以前一直觉得,物理是世界上最美、最至高无上的东西,所以我一直希望有机会可以和你一起去看极昼极夜,看北极光,”他在喻文州的笑意里垂了垂视线,“……只是后来才明白,美的东西有时候也是残酷的。”

星光闪烁,在那些确定与已经无所谓是否确定的过往之间明明灭灭。

“但是美本身是终极、纯粹且绝对的,”喻文州回答,“即使被外界赋予了残酷的意义,美依旧是美,不会变化不会退让,也不会因为某些人或者某些时代而失去光泽……以及,我还想说,”他的神情近乎温柔,“有些东西并不矛盾……我们依然可以一起去看北极光。你想要什么时候都可以。”

王杰希看了他一会儿。

很多东西如果没有同样可以正常生活,只是一旦曾经感受过,就再也忘不掉,再也不可能回到原来的样子——

——对王杰希来说,一如战争,一如物理学,一如爱情与喻文州。

而此刻前者已经远去,后两者却仍旧仿佛触手可及,仍旧在他的怀抱里。

“好,”他最后说,表情平静,目光柔和,“和我一起,这个冬天向北边再走一趟,如何?”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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