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格斯深渊

【喻王】Cause we've ended as lovers. [3]

>>>按照惯例,第三章完整全章放一放。

>>>也还是惯例提示,这篇文不是喻王纯食文。这个月更新比较多也只是昙花一现,追求更新速度的姑娘不用fo我啊会失望的>.<





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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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王】Cause we've ended as lovers.  [3]


by Z君&I君



3.《重返蒂巴萨》

 

31.

在书展连轴转了大半天,活动开到一半被电话告知他等的人已经到了现场,傍晚时分和之前约好的作者见面谈了小两个小时,其间接到了两个广州杂志社的同僚们的电话,晚上又被组织方拉出去和大部队一起吃了个没什么胃口的饭,喻文州直到将近零点终于能往自己住的宾馆去,坐进出租里卸了劲儿,才觉得松懈了紧绷的肩膀,胃里空落落的不适显现出来,连四肢都有些酸软。

下一期的杂志还没收尾他就被派任到北京跑一趟,行程倒是没让他操心,只是安排紧得让人咬牙,在年味的闲散余韵里有些喘不过气。左手抓着杂志社代表的身份卡在国际交流会上出席发言,右手又扯着自己负责的版块火烧眉毛不能掉档,精神力紧张得仿佛强行挑战人的极限。简单洗漱之后喻文州直接扑在大床上哼哼,半夜被冷醒了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手机,同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一样冷冰冰的。

……原本是想发个短信的,可是现在就太晚了,喻文州模糊又有点迟缓地想着,身体做的事情却是顺应自然地钻进被子继续睡了过去。

 

等他把消息发到了王杰希的手机,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落幕仪式上喻文州一直在走神,一半因为早晨发来给他过目的排版足以让他松了口气,一半也因为确实倦得厉害,难以集中注意力。北京的早春依旧是冬天的味道,即使并不是第一次来,喻文州也依旧为这里干燥的天气苦手,这让他只能不断地喝水,触碰金属物品或者和人握手的时候都格外小心。

王杰希是在几个小时之后回复他的。

-有空吃个饭吧,时间你定。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探讨的余地。喻文州都不用调出来航班时间确认,在嘉宾发言完毕周围的一片掌声里兀自按着手机,而这次王杰希回得很快。

-今晚行吗?你方便的话,六点?我在国家会议中心。

-成。六点我到正门。

喻文州看着对方规规矩矩的标点符号前那一个表达简单肯定的字,唇角扬了个小小的弧度。

 

坐在对方车里,喻文州有了一瞬间的错神。

去年夏天在杭州的记忆只留下一种感觉。那时候他们合住一间房间,虽然大部分时候都在叶修那里,却也免不了能够见到对方睡眼惺忪或者衣冠不整的模样——北方人王杰希不拘小节,不介意被喻文州看他几乎浪费地把匀称的长腿塞入随随便便的什么肥大的夏裤中,然后抓了钥匙就向对方扬手,说,昨天那段我改了改,今天再去试试。

——他觉得他和王杰希仿佛进入了一个奇妙的关系层次,不需要寒暄,不需要过多琐碎的表达和语言,音乐里他们仿佛比其他人走得更近,而在那之外,他们却也像是对对方知之甚少。杭州的那段日子里他们一起看过一场小的民谣live,探讨当代的主流民谣和网络低名气独立音乐人的音乐美学差别,也一起在西湖边散过步,没有回避地简单聊过彼此音乐之外的生活和工作,然后在夜市中被廉价却小巧的手工品吸引。那时候王杰希穿着随意得不得了的T恤短裤,让喻文州难以想象对方站在讲台上和学生解构赋格曲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的样子——那时候的他,难以想象此刻驾驶席上的这个人的样子。

“从学校直接过来的吗?”喻文州问。

“嗯,”王杰希慢慢刹车等一个红灯,“早晨消息回得晚,抱歉。”

“在上课?”

“是,没想到你会来这里。”

“出差,日程安排有点紧,一开始也不确定有时间,”喻文州手臂支在窗户上撑着头,“……反正以后也总有时候可以见。”

王杰希那边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气息。“年过得好吗?”他随口问。

但是车子启动起来,王杰希却并没有听到回答。喻文州似乎是过了一会儿才接了话,一如既往地语调平和,但是在王杰希听来,却是莫名多了一些罕见而微妙的少年脾性。

“挺好的,”喻文州回答,“学会了剪窗花。今年阿爸回来了两天,我阿嫲还挺开心,”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奶奶。”

王杰希从反光镜里看了他一眼。

“……不是大家庭啊。”

“嗯,爷爷奶奶只有我爸和小姑两个孩子,”喻文州想了想,“……小姑做的鱼非常棒。”

王杰希点点头:“那等下我们不能吃鱼了,肯定比不过。”

喻文州笑了。

他自己是初七才回的广州,临别的时候小姑也从婆婆家里回来,到自己母亲这里帮着送一送兄长的儿子。喻文州的父亲仿佛忙得不可开交,在除夕之夜匆匆回到家中,吃了顿不太阖家团圆的团圆饭,过年的氛围刚刚有了点样子,初二早晨他就驱车离开了。临走时依旧丢下一笔钱,在喻文州没什么表情的尊敬里想起了什么:“你卡号还没给我啊?”

“我不缺钱,”喻文州送他到门口,也没往外多走半步,“工资够花了,还结交了新朋友。我过得挺好的。”

……确实过得挺好的。喻文州偏头看了一眼驾驶席上的王杰希,心里的某一处仿佛缓缓柔和了起来。

但是王杰希很快打断了这种走神。“你晚上有安排吗?”他问。

 

晚饭期间王杰希简单地向喻文州介绍了一下晚上要去MAO HOUSE看的live,他自己说得不以为意,喻文州倒是听得有些惊讶又有些好笑。演出乐队的键盘手是他的学生,据说初相识的时候对方还是大三,修王杰希的管弦乐法,结果在一次课程作业中,署名“刘小别”的那一摞纸只有第一页是正确的内容,后面却错订了好几页摇滚谱子,其中键盘还留着不断改改划划的痕迹。王杰希一时好奇读了几行,手里的笔就落在了那几页纸上。

“……所以你给他改了改?”喻文州笑。

“也没有多少,而且不是什么创新工作,”王杰希回答,“……那个曲子我并不陌生。”

刘小别同学拿到发下来的作业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而更让他觉得惊喜若狂的则是批改者对后面那些各种乐器谱子熟练的修改补充。一开始他缠着助教好几天,旁敲侧击地一心想拉对方加入他们的乐队,结果在助教明白了他的意图、哭笑不得地表示“作业从来都是老师自己改”之后,刘小别开始了一轮前所未有的震惊惶恐和严肃思考。

当然他那时候必然没有想到,在他后来鼓足勇气向王杰希说出“王老师我是刘小别”的时候,对方恍然想起了什么的神情里第一句话却不是“上次那个摇滚谱子”,而是:“……哦,你上次作业还没给我吧?今天带来了吗?”

大概是一直聊得过于轻松,到了MAOHOUSE门口,喻文州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问:“……啊,这边要票的吧?”

“刷脸吧,”王杰希微笑回答他,然后走向门口检票的小哥,“我是王杰希,带个朋友过来,小别和你打过招呼了吗?”

“哦,您就是王老师吗?别哥招呼过了,您进您进。”年轻人好奇的目光也捎带上了喻文州,扬着手不知道该不该给两个人盖戳,直到王杰希主动地伸了手臂出去。喻文州原本没想到晚上会有这么一出安排,没有穿短袖在里面,这会儿倒是干脆地挽起了袖子,向着对方也致了个意:“……辛苦了。”

王杰希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像是一个废旧的小工厂,场地空间并不能算大,两个人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了不少人。舞台的灯光还没有打亮,王杰希体贴地选择了在舞台侧后方的位置,在喻文州挑眉的神色里解释:“这里音响效果比较好。”

“我以为你担心我high起来在人群里受伤。”

“也有点担心,”王杰希回答他,“确实比较high,不常来的话可能不太习惯。摇滚live不比民谣那么温和。”

“多跟着点贝斯和鼓。”想了想,他又补充道。

 

之后喻文州才意识到,对方所言并非夸张。

上次大约是黄少天多少体贴他,或者魏琛分散了他大量的注意力,虽然对于第一次看摇滚live的喻文州来说那场已经算是轰轰烈烈不顾一切,但是比起此刻——当舞台的灯光打亮起来,音响发出了第一声高质量却尖锐不留余地的轰鸣,吉他一串躁动而无规则的滑音带着耀武扬威炫技的鼓,场下如潮的欢呼从四面八方冲撞向他的五官的时候——喻文州立刻明白,这次自己大概是要走到更深的地方了。

音乐本身像是个谶语,节奏可以缓和而强烈,也可以欢快激荡得一往无前。主唱咬字清晰,连成某种从容坚定的铿锵,却也带着点向下压的尾音,听起来倒像是口音的习惯。贝斯和鼓在主题旋律反复间烘托起来气氛,带着键盘一串喷涌而出的华彩,然后倏忽间全部停顿成半拍的气口,再落的时候已经一起砸入了主题变奏接着器乐段,半个音半个音往上爬,回环往复吊了十几秒,又被吉他击碎成未成形的遗憾。

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向着舞台移动了一些。前排的观众们已经舞动了起来,合着乐器的旋律与节奏,合着台上主唱快节奏的、充满张力与攻击性的声线,高呼着乐队成员的名字,高呼着极限与忘乎所以,高呼着一些零碎的、年轻的、宣泄的、歇斯底里的、让人听不出来是什么的字节——然后淹没在舞台巨大轰鸣的音响声中。

吉他在尖叫,键盘在迷失,鼓手在制造地震,贝斯在向整个世界宣战。

他想张口对王杰希说些什么,但是周围的喧嚣让他听不到其他任何。个体的意识渺小到让人觉得无限快乐,所有的人都在节奏和音乐中,顺应着本能的感觉去舞动,摇摆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不遗余力地互相碰撞,仿佛是解脱到飞升,又仿佛是在和什么足以引起天崩地裂的东西较劲。灯光摇乱撼动万千,小小的舞台被造雾效果缭绕出迷幻色彩,室内的温度上升到了如同可以随时燃烧的高度,又因为挥发不掉的汗水和激情而显得潮湿黏腻,人的气息和略微的缺氧感刺激着神经官能的亢奋,所有东西都在发光,理智与情感黑白颠倒。

他们在世界一隅感受到崩塌的无上喜悦,光怪陆离,却又仿佛是比过往更清醒地看着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小小的场所里充斥着饱胀的热烈、丰沛的情感、躁动的青春、一无所有的畅快淋漓,前途与社会,爱情与暴力,虚幻理想与真实欲望,附庸风雅与人间失格,所有人都在肆无忌惮地舒展本我,肢体接触,一些人拥抱亲吻。

他在沸腾的人群中向王杰希喊话,光一重一重地抛过他们头顶,连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我想……做一首歌。”

“什么?”王杰希侧过头,大声问他。

“我说我想做一首歌!”

喻文州在激烈的节奏中朝王杰希靠过去,肩膀挨着肩膀,手臂蹭着手臂。

有个男人从台上跳了下来,人群激动起来,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把pogo的乐迷举着往外围送。王杰希那一侧的人群也参与了pogo,人们哄闹着表达着内心的激动,王杰希被一个学生样的男青年撞了一下,身体一歪,然后两手抓住了喻文州的胳膊和肩膀。

力道来得突然,喻文州被带着向身侧撤了一步,才意识到肩头传来的热度,全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了心跳的声音。

“抱歉。”王杰希放开按在他肩膀的手,咕哝了一句什么,然后直起身子朝他笑了笑,“你刚才说做什么歌?”

喻文州看着他额上晶亮的汗滴和唇边真切的笑意,心里已经若隐若现地浮出了一段钢琴动机。

“没想好,应该是一首情歌吧。”

声音瞬间被淹没在了喧嚣的朋克乐曲中。

“不好意思,我没听清楚!什么?”

“我说,”喻文州像个十几岁的少年那样笑了起来,“一首情歌!”

王杰希看着他,也不知道听清楚没有,就笑着点了点头。

 

32.

演出结束,人群像信鸟一般散去。北京夜晚的风未能完全吹散live house里积聚起来的燥热,喻文州觉得手脚轻了一些,血管里仍有兴奋在燃烧。

“觉得今晚的演出怎么样?”王杰希带着喻文州一前一后走在胡同里,开口问道。

“虽然我不太喜欢朋克,但是演出很棒。”

“嗯,就是鼓差点劲。”王杰希评价道。

“不能指望都跟你一样厉害吧王教授。”喻文州半是玩笑半认真地说。

王杰希摇了摇头:“器乐那段节奏快了。”

“说起来,你学生知道你写摇滚吗?”

王杰希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也不想让他们知道,省得他们天天敲我办公室门。”

他怕麻烦的语气把喻文州逗乐了。喻文州不是个容易被逗乐的人,但是充斥着音乐的晚上,空气都成了欢欣剂,他笑着说:“那倒是。要是让学生知道,大概会排着队拉你去乐队帮忙。”

“饶了我吧。很多刚入校的学生,管弦乐二重奏都写不好就想写摇滚,自娱自乐还很high。都是青春。”

他的话里没有太多批评的意思,倒是最后一句,喻文州感到了一些很复杂的东西,有感叹也有怀念,还有半明半晦的苦涩,像是一段不成调的旋律线。夜风扑面,有一阵子的沉默,他跟着王杰希往前走,胡同口就在眼前,一个问题在舌尖上转了几圈还是问了出来。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摇滚的?”

王杰希没有马上回答,等他们回到车上坐好,他才开了口:“高中,最开始喜欢的是Pink Floyd。”说着,他发动了汽车。

“车里有CD,喜欢听什么自己挑。”

路灯在沉闷的夜色中跳跃作响。喻文州打开收纳箱,里面堆着十来张旧得像是上世纪遗物的打口盘。

“The Wall怎么样,既然你喜欢他们。第二盘。”喻文州打开封面只有几个手写单词的CD。

王杰希松了刹车,车子慢慢往后退去。吉他的声音从车载音箱里扑棱出来,像一只受惊的麻雀。

喻文州靠在副驾驶的座椅上放松了身体,听Roger Waters呓语一般地唱hey you, out there in thecold, getting lonely, getting old, can you feel me?王杰希把车倒出了小路,很快他们就行驶在了大路上。一时间没人说话,仿佛两人都被音乐所蛊惑,直到Comfortably Numb的前奏响起来的时候喻文州才终于再次开了口。

“之前我以为你最喜欢Yardbirds。”

“你听过他们?他们的歌算不上喜欢,倒是人都挺厉害的。”

“出了三个吉他大神,玩吉他的都听过吧。上次叶神告诉我你喜欢Jeff Beck,我就以为你也喜欢庭鸟了。”

王杰希点点头,唇角露出一个微笑:“庭鸟出来的三个大神里,我的确最喜欢Jeff Beck。”

“可惜这次时间太紧,不然还想听你弹弹上次那首。”

“Cause we’ve ended as lovers?”转过一个转盘,王杰希踩下了油门。

“对。”喻文州安静地点了点头,“这首歌我找过一些live看,的确还是JB和EC两个大神弹起来最好——你是学的JB吧?我找了TAB谱,有机会还想跟你请教一下这首。”

王杰希一眼看过来:“有机会吧。”

“可以问个问题吗?”

“感觉今晚你问得也不少了。”

喻文州笑了笑,没理会他话里的婉拒:“你为什么会学吉他呢?”

“……”王杰希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继而开口,“你呢?”

“因为我要写一篇跟音乐有关的短篇小说。”喻文州坦诚地说,“做了很多功课,最后发现还是得自己试试才行,然后就一发而不可收了。”

王杰希陷入了某种令人不安的沉默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我高中,也玩过乐队。”他说。

“和张佳乐一起?”

王杰希怔了一怔,侧过头来看着喻文州。

“你怎么知道的?”

“在杭州的时候叶神告诉我的。”喻文州笑了笑,手指跟着节奏轻轻敲打着大腿。

“……”王杰希收回目光,专注地盯着前方的道路,“没错,和张佳乐,还有一个人,不过我猜你没听说过他。”

“是……?”

“孙哲平。”

的确是个喻文州没听过的名字。

“我们一个高中,张佳乐是高二时候转学来的,他和孙哲平,他们俩高我一级。”王杰希语气平淡地继续,“老孙说想组个乐队,他当贝司,张佳乐吉他兼主唱,缺个鼓手,我校运会的时候帮着演奏过一次,他就找了我。他们俩吉他都很好,我跟他们一起混了一段时间,觉得吉他很有意思,就学了。”

“你很早就在玩架子鼓了?”

“小时候学过小军鼓,架子鼓是高中才上手。”车停在一个红灯前,王杰希打了个左转向灯,“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学了几个复杂点的节奏型就敢号称巴迪瑞奇第二,成天想着去人最多的live house演出。”他说着,然后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喻文州也笑了,说,“高中不都是这样吗。”

他也曾在夜里听着那些伤情的粤语歌,写下一些卖弄机巧的句子,倒是没这个胆量自称顾城第二,但也对着小区里的猫猫狗狗颇为自得地朗诵过,在那些盛满了少年人的寂寞的夏天。傻透了,不过可爱极了,他想,但是他发现自己难以想象王杰希那个样子。傻和可爱,和王杰希都太不沾边。

“我想也是。”王杰希意义不明地感叹了一句,半晌又说,“后来他们高中毕业,我高三,就没玩了。”

“我应该说可惜吗。”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红灯转绿,王杰希踩下离合,松开了刹车,“再说现在这样我也没什么不满足。回国家会议中心?”

“酒店吧。”喻文州望着车窗外川流不息的车辆,决定还是换个话题。“之前说的我想写个歌,我刚刚想了一段动机,你听听?”

Roger Waters正在细声高喊I wanna go home,take off the uniform and leave the show.王杰希关了车载音箱,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喻文州哼出几个音,清了清嗓子,然后哼出了回荡在脑子里的整段动机。

 

“到了。”王杰希打了个右转,把车稳稳停在了酒店门口。

“谢谢你送我回来。”喻文州松开安全带,抬手打开了车门。

“客气。”王杰希侧过头看着他,认真地说,“刚才那段动机很好,就作为主题吧。你要写曲子?”

“我想先听听你写的,可以吗?”喻文州站在车外说。

王杰希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可以。我先写个初稿给你。”

他低下头,开始在收纳箱的一堆CD里挑挑拣拣,似乎再没有别的话要说。喻文州想关上车门,又停住了手。

“你们以前那个乐队……live过吗?”他问。

王杰希换碟的手顿了一顿,抬起头,“演过几次。”

“在live house?有录像吗?”

“没有。都是那种特别偏僻的小酒吧。”王杰希换好了碟,摇了摇头,“有地方去就不错了,没人愿意听几个高中生的。”

“这样。”喻文州点点头,带上了车门。

“进去吧。好好休息,明天一路平安。”王杰希按下车窗,探过身对他笑了一笑。

喻文州喜欢他这样笑,温柔的,平和的,能冲淡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息。他道了再见,转过身去,脑子里还回荡着刚才哼过的那段动机,和王杰希倾听时认真而温柔的眼神——汽车在马路上奔驰,迎面有灯光掠过他的脸,在幽深的眼睛里映出明亮的反光。

他在那样的眼神里想象着无缘得见的王杰希的少年时代——理应是飞扬的,不像自己的那样安静而孤独。

一种特别的情绪击中了喻文州,像落进一片柔软的黑暗中,突如其来,让人始料不及,又仿佛一路变幻莫测的鼓点在此落下了最后的一击。

 

33.

周末时候喻文州接到王杰希一个短信,他当时正在书店里,手机提醒事项里下午还有一局茶要赴约,只能请手机那头的人晚上上线敲自己。等他吃过晚饭自己上了企鹅,王不留行的头像倒还是灰色的,静悄悄没有留言。喻文州把隐身可见设上,自己戴了耳机,一边放音乐一边继续读加缪。

高中时候他把小小的中学图书馆里有限的加缪读了个遍,那些书本后面借书卡上之前的借阅记录往往一片空白,他留下第一个名字,忍不住生出一种少年意气里稚嫩无谓的自豪,而等到大学里他再去读,感受却已经千差万别,仿佛探入去更深,一半是别处一半是自我。那时候他参加部分社团活动,学习吉他和填词作曲,写一些文学创作和评论,研究加缪和萨特的戏剧与哲学,同时远离那个让他觉得从来淡漠而又充满困惑的家庭。

成长如同拔节。文字是自始至终陪伴他的东西,后来又有了音乐、朋友、创作的冲动和乐趣、逐渐清晰的自我。理解不一定伴随原谅,但是总能够伴随对存在的认知与接纳,这让他对那对明明并不相爱却因为现实又物质的原因维系着婚姻的夫妇保持着身为儿子的尊敬,对爱情与终生托付充满着矛盾的怀疑与向往。

他重新看过一遍加缪《蒂巴萨的婚礼》,在翻开几十年后的后篇之前先换了首歌。民谣切了过去,张佳乐的声音入耳,和加缪的文字一起,在神经上拨出一个颤音来。

……             

“……大概是出于偶然吧,那天早晨,废墟上也下着雨。我感到困惑,我在荒僻、潮湿的田野里走着,至少试图重获那种力量;这力量直到目前还是忠实的,它帮助我接受那些既成的东西,在我一旦承认不能加以改变的时候。……”

“……然而,那些年中,我隐隐地感到缺了点儿什么。当人们一旦有机会强烈地爱过,就将毕生去追寻那种热情和那种光明。放弃美,放弃与美相连的官能幸福,专一地为不幸效劳,这要求一种我所缺乏的崇高。……”

“……在阿尔及尔,我第二次在同样的、仿佛从我以为是最终的离去那时候起就没有停过的雨中走着,在一种无尽的、散发着雨水和海水的气味的忧郁中走着;尽管天空大雾弥漫,背影在骤雨中逝去,咖啡馆的流光改变了人们的面容,我仍固执地希望着。……”*

……

 

撞破耳机中张佳乐迷幻般的声线和加缪几乎缠绕的文字影像的是企鹅的一声提示音,王不留行的小头像在右下角闪闪烁烁,又梦幻又真实。

-在?有空?

-在,可以的。

过了大约两三分钟光景,王不留行出乎意料地直接抛过来了一个视频邀请。王杰希只露出半个脑袋,在喻文州这边传出来细细碎碎的声音的时候抬头打了个再潦草不过的招呼。

“拓展了那段旋律,你听一下。”他又剩下了半个脑袋,略微支棱起来的头发在喻文州的屏幕里晃来晃去。

喻文州的视角很高,在屏幕的空旷里看到对方所在的房间里实木的书柜的上半部分、没有过多装饰的墙面和天花板、浅色的窗帘和半开的窗户的一角、以及奶白色磨砂顶灯。下一秒钟失真的钢琴音色透过耳机传过来,他才意识到是王杰希将电脑或者pad之类的东西放在了钢琴上。

在车里哼过的那段简单的曲调被王杰希巧妙地添加了节奏的变化和呼应,比喻文州原想的要多了几分确定,穿插的切分和空拍像是小小的停顿与问号,却也同时添了些许活泼。年轻的爱情,他想,比起来蜿蜒或者犹疑,更多的确实是一往无前的乐观,用王杰希的方式表述出来,就是旋律和节奏型自娱自乐的游戏,在简单明确中依旧互相确认,互相回环,互相升降。

这就够好了,即使只是简单纯净的钢琴旋律演绎,原本的曲调也已经被赋予了超过音色与器乐本身的鲜活生命力,仿佛能够去向更遥远广阔的世界。这让他忍不住想要留下这些迷人的片段,又因为它们即将成为成品中温柔而重要的一部分而由衷地心生喜悦。

但是王杰希在落下了一个乐段的尾音之后,仿佛对视频那头传来的“这段这样处理不错”置若罔闻,晃来晃去的头发在喻文州眼前又动了好几动,一个切分被对方变成了空一拍的十六分音符。

喻文州盯着王杰希的发顶,盯着天花板白莹莹的灯,听着他莫名其妙大刀阔斧地抛弃了几段原先的结构要重新来过,痛心感超过对指手画脚这种不当行为的克制,忍不住出声打扰:“那个真的挺好啊,怎么就扔了?”

王杰希头也不抬:“不够好。”

“不要这样吧,”喻文州开玩笑,“因为调子是我的,你就这么认真?”

“不,只是觉得还不够好而已。”

然后他抬了头,露出来半张脸,眼睛微微弯了弯,原本的差别倒是不太明显,带着一点迟疑,似乎是在不解喻文州的问题,“你已经在曲子里表达了你想表达的,我总不能太不卖力。”

喻文州突然觉得有些局促。

隔着大半个中国和一条光纤,他们之间对于音乐理解的差异被简单的一句“不够好”捅出了水面。对于好与不好,王杰希有着一套完整的体系,几乎不容他人置喙。他的表情平静而随和,喻文州几乎就要以为他对创作空间被入侵毫不在意了,但直觉告诉他对方身体里依旧埋藏着一种难以消解的不安,像是一根绷得太紧的琴弦。

“好好好,写曲子你比我专业你说了算,”他笑了笑,试图消解这种氛围,“我还有词的空间可以继续好好表达。”

“你说得对。”过了一会儿王杰希表示,“这一段确实是原来的处理更合适一点。”

 

这种入侵是双方面的,但不到一个礼拜他们就真正步入了毫无芥蒂的共同空间。世界再一次无限延展,喻文州能明显感受到灵感的密集爆发,带着某种得见天日的渴求,像是要踩着他的心跳跃出胸膛一样。王杰希的手停留在钢琴上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他会站起来,无意识地敲击着琴键,然后被几个单音和琶音的组合拖入思索的漩涡,良久又大梦初醒一般地弹奏出一长串旋律。喻文州知道这种时候他已经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但他乐得欣赏这样的场景。这是一场令人全身心投入的双人舞,灵感在华尔兹和拉丁的节奏里来回旋转跳跃,他们乐此不疲。

在对方磨曲子的时间里喻文州拟出来了完整的歌词。王杰希刚刚拿到初稿的时候低头看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问了一句:“蒂巴萨是哪里?”

“嗯?”喻文州想起自己随手写上的曲名,“……现在的话,是阿尔及利亚一处遗址。”

他打开网页,给王杰希扔了一个旅游网站。

“很漂亮。去过?”

“并没有,”他拿起了书桌上的一本书对着王杰希扬了扬,“我在看加缪的散文,”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离开了歌词在思索,“他写,类似……‘我在这里明白了什么是光荣,那就是无节制地爱的权利。’”**

王杰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指尖落到了吉他弦上。

他在视频那边唱出来的,是和喻文州脑内摸索的、自己唱的、之前预想的都不太一样的味道。尽管王杰希的声线并不能算优秀,技巧也几乎全无,声音的丰富度远远比不上主唱自己,但是在他开口的时候,每一个带着一点北京口音的咬字显露出一种奇异又直接的的质朴无华,以及因为无限理解旋律而无可比拟的贴合与真诚。

——这是喻文州第一次试着写一首情歌,关于爱情,关于站在大地上仰望更高的暖色调幻想,关于对脚下的接纳和对未知的勇敢。而所有的这一切,裹挟着他无意间忽视的部分,在王杰希的演绎下坦诚地显露了出来,毫无惧意,毫无羞涩,微妙而又赤裸裸。

“……我觉得,”王杰希唱完,随便扫了个和弦,看屏幕上视线偏下的那个人,“以你的声音条件,可以写得更穿透一些。”

“要改,”喻文州已经在纸上写写画画,“我改了几处……稍微等我一下。”

他又写了几笔,然后把自己的吉他抱过来,把其中的几句重新唱了一遍,抬头看王杰希:“这样好一点?”

“……”王杰希似乎是有点踌躇不定,“再来一遍?”

他们用了好几天,除去比较大的修改,还差几个细节的地方纠缠不清。喻文州用笔尾顶着额头半天没动,冷不防听王杰希问了一句:“你没有女朋友?”

他抬头反应了一会儿:“……啊,是啊。”

“嗯,”王杰希点点头,“怪不得。”

喻文州知道他说的是怪不得有时间天天在网上做音乐,温和地笑了笑:“……确实没有和人交往过。你觉得词里面欠缺体验过的真情实感?”

“……不是,写得很好,”王杰希有点惊讶,“只是随便聊个天,我一直以为喜欢你的人不少……你说写情歌,但是写出来的歌词却和其他的情歌不太一样。”

“哪方面?”

“没有欠缺什么,只是总的来说,理想却又太冷静,”他想了想,“有点好笑,两个都没有恋爱过的人,却要写一首情歌。”

喻文州也曾觉得有些荒谬。他并非不相信爱情,只是不相信那样美好的事物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罢了。人真的能信仰和歌颂自己并不相信的东西吗?

写词的过程中他在心中默念着那些强有力的文字,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坐在彼得堡的长凳上,笨拙而悲哀,倏忽又仿佛站到了默尔索的监室中,澎湃又冷漠。然而也只是一刻,王杰希的钢琴又把他拉回了现实世界。***

“感情不能用形式界定,”喻文州笑着瞥了他一眼,又哼哼着偏头写了些什么,甩下本子抱起吉他,“来听听现在这版怎么样?”

在王杰希眼前的屏幕里,喻文州微微偏了头,侧脸专注,线条柔和。

 

34.

从主旋律定曲润色到和弦编配,到其他配器声部添加,再到最后成词修改,整个一首歌做出来,喻文州和王杰希的视频总共通话了一百多个小时,历时三个月,几乎是每天下班回来,总有一个人是在线上等着另一个人。

见到对方在摄像头前端着饭盒举着筷子,已经是再正常不过的场景。王杰希在把曲子搞定之后,变成了在电脑前抱着他的Les Paul,一边弹着曲调一边把喻文州的词填进去唱出来,有时候对唱起来不太顺畅的用词提提意见,有时候探讨一下意象。这边的编辑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拿着笔,抬眼看着视频那边的男人在有暖气的北方穿着宽大的T恤,低头的时候湿漉漉的发梢甩下一滴水来,和音乐一起震颤成让人难以分辨是否和谐的某种美与真实。

《重返蒂巴萨》在发出来的时候,以“词曲:喻文州/王不留行”代替了以往的“词:喻文州/曲:王不留行”的方式,悄无声息地宣告了两个人之间几乎可见的一步跨越。事后回想起来,喻文州曾经调侃王杰希:“两个人一起做,效率下降了不少,是吧?”

他的言外之意直指对方之前埋头不眠不休好几天独自创作的模式,但是对于喻文州来说,有人一起参与对词作的探讨,也是前所未有的一件事情。

王杰希闻言笑了笑:“时间是长了一些,但是效果很好。”

他那时候戴着耳机正在听叶修发过来的最终版本,表情里又真实又满足,自始至终都在以那种喻文州喜欢的方式微笑着。

 

《重返蒂巴萨》依旧是他们分开录的。王杰希发给喻文州的音轨不仅仅有他自己录好的鼓,还包括了一条贝斯,坐实了叶修之前曾经说过的“老王的贝斯也不错,不过鼓绝对没得挑”的言论。喻文州找了个认识的录音室录好吉他和唱,将所有音轨一并打包给叶修,还不忘在邮件末尾附加了一个笑脸。

当然后来贝斯部分是叶修重录的已经是后话了,喻文州也并不知道对方在企鹅上毫无恶意地调侃了一下鼓手的贝斯水准,说着“虽然大眼儿你的弹得不错但是有我在你们何必难为自己”,一边顺便自动包揽下了最终版本的贝斯部分。喻文州和王杰希自然没什么意见,叶修的贝斯无疑是顶级的,大神愿意来搀和一脚,却之不恭受之无愧,王杰希答应的时候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在放出来三首歌之后,喻文州的豆瓣小站已经哗啦啦地涨到了五千关注度。除了主唱本身在粉丝群中依旧热度高涨,叶修的持续加盟赚取了不少眼球,很多人都在揣测叶修正在为组建新的乐队做准备,其中最有可能的成员就是喻文州和王不留行。技术流粉丝里有些对这些言论不屑一顾,确信如果叶修组建乐队,苏沐橙一定会离开嘉世,理由是之前在上一首曲子参与制作的鼓手风梳烟沐风格和苏沐橙很接近,值得怀疑是不是就是苏沐橙本人,那样的话鼓手王不留行在叶修的乐队里将成为冗余的存在。当然也有人反驳苏沐橙不一定会和嘉世解约。事实上,在叶修离开了之后,苏沐橙的存在感反而更加鲜明了起来,虽然有传言她和新的主唱孙翔之间关系一般,但是也并未影响他们做出来新的作品。

除此之外,不少粉丝对王不留行的作曲风格非常迷恋,在以王不留行为话题中心的女粉丝讨论帖子里已经有不少人热烈地表示想要根据蛛丝马迹来人肉出真身。召唤live的呼声越来越高,因为叶修身在杭州而喻文州人在广州,不少魔都的粉丝强烈要求live在上海举行,并且表示“一定请王不留行到现场来,他写的那首摇滚太棒了,我要表白”。喻文州截了这句话给王杰希看,对方发了一串省略号,然后又跟了一条。

王不留行:如果是个谢顶又肥胖的大叔,她们的爱会破灭吧。

索克萨尔:不要小瞧骨肉皮的热情啊。

王不留行:……

王不留行:我不睡粉丝,也不上live。

索克萨尔:为什么?

王杰希过了一会儿才回复了过来。

王不留行:我有工作。

喻文州看着对话框里这个简单的句子,心情莫名地有点复杂了起来。

 

 

 

 

 


 +TBC+

 

 

*三段引文原文摘自阿尔伯·加缪《重返蒂巴萨》,郭宏安翻译。

**引文原文摘自阿尔伯·加缪《蒂巴萨的婚礼》,郭宏安翻译。

***“彼得堡的长凳”和“默尔索的监室”两个意象分别源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白夜》与阿尔伯·加缪《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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